「隼人?」
从惊慌里回过神来才发现有人在叫我。
是佐野。
端正的五官,一头恰好及肩的茶发。
「要回来学校怎麽不先跟我说一声呢!我一定会请假陪你来的!」
佐野芹香是我的青梅竹马。
有着妹系的身高和姐系的曲线,还很擅长照顾人,她在男性族群中有数量可观的粉丝群……尤其是萝莉控们对她更是情有独锺。
「……!」
她发现我没有回应於是扑了上来。我们从以前在一起时她就时常做出这种像小动物的行为。
「好啦好啦~放开我~放开我。」
浓浓的感动重逢的气味铺天盖地而来。
或者说那是她的体香。
四肢窜过一阵战栗。
「我才不要嘞~都那麽久没看到你了嘛!」
左手被一股熟悉的柔软所包覆。
我姑且还算是健全的青春期男子,就算是青梅竹马,这种女孩突然抱上来还是会让我脸红心跳的。
不过见到她我确实平静了一些,方才的错愕感已蒙上一层距离感。人际互动真是奇妙,可以让人暂时把不好的事抛诸脑後。
「好啦~我知道的,你先放开我们慢慢说。」
「好~话说……隼人你真的没事吗?你脸色惨白。」佐野从我身上退开後歪着头问道。她明显是对我的状态仍有所顾忌。
我当然有事。
刚刚那封邮件颠覆了我的世界。
「真的没事。」我冷淡地回应。
她从小总是把自己当成姐姐一般,在照顾我这个神经大条的弟弟的。当然地,久而久之有些烦人,不过不知道从什麽时候开始,我也不断地被她这份无来由的温柔所拯救。
明明比我矮了超过一颗头,却装作一副姐姐的架势。说实在是蛮可爱的-----不过我可没这个心情慢慢欣赏眼前的女孩。
「话说现在应该是上课时间吧?你怎麽会在这里?」
现在是上课时间,然而佐野却在走廊上闲晃……这家伙该不会变成坏学生了吧?
佐野从小学开始就是父母和老师眼中的模范生,大概只有在我面前才会展露出顽皮的本性。
从学习到运动到艺术或音乐,她基本上可以说是样样精通。而且,她还非常非常守规矩,被老师骂的经验趋近於零。她就是所谓一流人才的模板。
因此她此时此地的出现才令我惊愕。
「啊…刚刚肚子有些不舒服,所以出、出来上个厕所…这、这才没什麽大不了的呢!」
为什麽要口吃啊这家伙?
不过算了,我没有余力去探究。
「嘛…。说得也是。那我先去找老师了。」
「那麽我陪你吧!」
她看上去颇为兴奋,彷佛休学旅行前夕的小学生-----我现在不需要也不想要这种氛围。
「不用,你还是赶快回去上课为妙,老师会生气的喔。」
「人家想陪你嘛~」
「都说了不用。」
「…………」
「怎麽了吗?」
佐野突然不发一语低着头。
「……虽然我知道隼人经历过了很多事情,但…从刚刚开始就被你这样对待…我还是会受伤的…。」
「……真拿你没办法。走吧。」
虽然现在我非常需要一个人静一静,不过佐野都说成这样了,那我也不能反驳了。
「谢谢你。」
佐野用我不曾看过的、极为哀伤的神情望着我,眉梢被某种情绪压得低垂。
这幅表情撼动着我的胸口。
在走到教师办公室的途中,两人都不发一语。凝结的空气真是不舒爽。
*
「目前就先这样,期中考时记得来。虽然你申请在家修习,不过如果你想拿到毕业证书的话,该考的试还是得考。」
「嗯知道了。」
从光头大叔手中接过厚厚一叠的学习单和补充教材後,我原本打算直接启程回家。
「啊…!老师,我今天肚子不太舒服,想跟您登记早退。」
佐野突然想到什麽似地从一旁插话。
「佐野同学,你平常可不是会因为身体因素就请假的学生啊,难道是遇到什麽问题了吗?」
「…其实……今、今天……那个来……」
原来是这样。话说……干嘛脸红啊?
「啊!喔~早说嘛~请务必好好地休息喔,佐野同学。」
「谢谢老师!」
班主任显得颇为慌张。
果然,优等生一旦说起谎来可真是不得了呢……
我们再次向班主任道谢之後一起步出了教师办公室。
「话说你应该没有因为那个来而早退过吧?到底是为什麽?」
「当然是不放心你一个人回去啊!笨蛋!」
姐姐形象又浮上来了。真受不了。
「好吧算了。反正我说什麽你也不会放弃对吧…」
「一开始像这样,老实一点接受姐姐的好意不就得了……」
佐野不满地噘起嘴。
「是、是。」
原本拌嘴是我们在一起时不可或缺的娱乐,但现在我真的需要一些空间来厘清一些事。
凉子还活着?否则除此之外还有任何方式可以解释刚刚发生的事吗?
不可能会有人大费周章取得凉子的电邮地址和密码,就为了对我恶作剧。我大概不是值得别人那样做的存在。
但……凉子的身影是在我眼前消逝的,我不可能看错。
当时在我休闲衫上晕开的血迹、警方的封锁线、身旁的尖叫声和呕吐声、不知道哪来的鸣笛、凉子的父母、眼泪、我的嘶哑、闪烁的红光、疏散的人群、回家路上的颠簸、消沉、消沉、她的告别式、眼泪、眼泪……
这些都是凉子死亡的证明。
既然这样,那刚刚那封邮件是怎麽一回事?
平行世界?时空旅行?阴阳界的连结?
我边走边不停地思考,虽然右脸颊不时感受到视线,似乎也有听到佐野轻声唤我,但我装作没听到,不去理会。只想把心思放在刚刚的事上。
想着想着,我们已经下了缓坡、出了校门。佐野正朝着只隔了一条马路的七里滨海岸走去。
「你要去哪里?」
佐野不发一语,直直走下阶梯,踏上白皙的沙滩。
「喂、别什麽都不说就一个人乱跑啊!」我抓住她的小小的肩膀。
她停下了脚步,背向我伫立在原地,大概是在脑海里捕捉想传达的话语。
我放开了她的肩膀,向後退开了一步,深吸一口气做好心理准备,等待她开口。
「隼人,到底发生了什麽事?」
她仍然背向我,我感受得到她声音里的颤抖。
「什麽都没有喔。」我故作轻松道。
「不要当我是白痴!从一见面开始就很不耐烦,而且刚刚一直若有所思、还不时皱眉…上次我到你家的时候你也没出现过那种表情!这种事情就算是别人也看得出来,更何况是我!」
好似什麽东西忽然断线了一般,她猛地转身对着我的脸大吼。
那又是在过去的十六年中,我不曾看过的表情。愤怒中掺杂着无力与忧伤,嘴角绷得紧紧的,露出她尖锐的犬齿。
「对不起。」
「别光是道歉!既然真的有事就说出来啊!」
她握紧拳头捶向我的胸骨。这种情节似乎常常在轻小说或偶像剧中出现吧,柔弱的女孩子轻轻捶打男孩的胸口,最後倒在他怀里泣不成声。
可惜这里并不是轻小说或偶像剧的世界。
真的痛到爆。
我强忍着痛楚伸手扶住她的双肩,想让她冷静下来,一方面防止她再度出拳。
「好、你先静下来,我跟你说、我跟你说。」
这时她才抬头望向我,眼眶微泛泪光。看到这一幕,我的心彷佛狠狠被揪住一般。
不想再让朋友露出这种表情了。
*
「等等、你先冷静下来、这大概只是初期症状,如果我们及早和心理医师约谈大概还有挽救的余地…」
在我简单地陈述我刚刚收到凉子的电邮这件事实之後,这是佐野的第一反应。
令我恐惧的是,她似乎是认真的。
既然这样我只好直接把证据拿给她看。
「……」
原本因为担心我发了疯而显得着急,然而此刻她的脸上毫无血色。彷佛看到鬼。
不、这大概就是看到鬼吧。
我们俩伫立在沙滩上,沉默了半晌,等待她理清思绪。
「你打算怎麽办?」
终於放弃了思考,佐野於是把问题丢给我。
「不知道。总之要回了讯息一切才会慢慢明了。」
「那就回吧。放心吧有我在不会有事的~」
「还真是谢谢你啊…」
我开始在萤幕上输入文字。
To:宫城凉子
你是谁?
凉子已经死了。
这是我心中最纯粹的疑惑。
「那现在呢?等讯息?」
「嗯。」
「那不如我们就躺在沙滩上吧~」
「好吧…有何不可。」
我们就这样躺在七里滨的沙滩上。
我听着佐野讲述这几个月在学校发生的八卦事件和课程的大纲。
文化季很顺利地结束了,我们班卖的是松饼和某种茶类。渡似乎也在文化季的最後一天顺利交到女朋友了。
听着听着,意识渐渐模糊了。
就在我即将睡去时,手机震了两下。
打开一看-----
From:宫城凉子
我可以算是凉子。
你一定一头雾水吧?
见个面就知道了。
我会在那里等你。
真的完全一头雾水。
可以算是凉子!?这是什麽故弄玄虚的说词?
我心中涌上了一丝不悦。一部分是因为对方蛮不讲理的讲法。
另一部分则是失望。
根据她的说法,她并不是凉子。
尽管我知道凉子死了,但内心仍总有个倔强角落,真心盼望着这一切都只是假象,盼望着凉子其实还活得好好的。
「怎麽办?」
将头凑过来看我的手机之後,佐野一脸严肃地问。
「就各种意义上来说,我别无选择。」
我一定会赴约。无论对方是何方神圣,只要有机会再次觅得凉子的余温,任何一种形式我都愿意。
「我陪你去。」
「不、这次我必须自己去。」
「……好吧。」
大概是被我的坚定震慑到了,佐野这次并没有纠缠。
「那麽我先走了。」
「小心点喔…」
我听见佐野在背後又嘟哝了几句,似乎感觉得到一丝原因不明的落寞。但我并没有回头。
此时此刻、我有必须做的事。
*
我很快地搭乘电车来到了鎌仓站。
出了剪票口後快步朝她在电子邮件中所提到的「那里」。
那是一座位於凉子家附近的公园。
我和她有阵子每天晚上会坐在那儿的游乐设施上谈天说地。我会坐在窄窄的金属制阶梯上,而她则会躺在溜滑梯前的平台上,将两只脚晾在溜滑梯上晃来晃去。
我们都下意识地认定那里是我们的秘密基地,所以不用多加描述,我们就知道要在哪里集合。这是我们的默契。
所以刚刚,当电子邮件另一端的她表示她知道「那里」时,我的确心乱如麻。
小小的公园映入眼帘。
我呆滞在入口旁的草地上,注视着不远处,坐在溜滑梯上的身影。
我就算投胎转世了我也认得出那道纤细的背影。
我开始拖曳僵直的双腿,慢慢走近,最後开始奔跑。
我来到她面前,和她四目相交。
久违的、再熟悉不过的脸庞。
「凉子。」
「嗯。你的确可以那样叫我喔。」
「…………」
我上前紧紧拥住她。
彷佛要把全身的思念倾注似的,眼泪决堤而出。我无法动弹,躯干开始颤抖。
「咦!等、啊…好吧。」
我感觉到她的双手环绕到我背後,轻轻抚慰着我的啜泣。
一分钟之後我松开双手。
「对不起,失态了。」我抹乾眼泪,向眼前这位有着宫城凉子的脸庞,却不是凉子的女生表达歉意。
「没事的没事的~毕竟我本质上就是她嘛~」
「还是抱歉。不过还请你为现在的情况做出解释。」
「好吧!迟早得说的呢。」
她深吸一口气。
「神田君,现在在你面前的是宫城凉子的怨念。」
「蛤……?」我不由得发出了如此愚蠢的感想。
「说的更明白一点,你可以把我想像成宫城凉子的分身,而我存在的目的则是为了帮她完成她生前未能完成的遗憾。」
「也就是说凉子复活来完成生前想做却没机会做的事?」
「这点……不尽然。就像我刚刚说的,我是宫城凉子怨念的形式,我存在的目的是为了帮她完成想做的事。顺带一提,我拥有她十七年又多一点的记忆,但我和她有着不一样的人格、价值观、习惯…等等。」
「这样……啊。」
「噢,对了,我是在昨天晚上诞生的,我醒来时就躺在现在这座游乐设施上。当时我身上穿着这身休闲服,手里握着手机。」
她身上穿着一套以前似乎看过的休闲服。至於为什麽是这套衣服……我想其中应该没有什麽特别的意义。
「你没有回家?」
「啊~关於这点……事实上我发现只有你看得到我。」
这是什麽似曾相识的情节?
「事实上刚刚你来时我才确认了你能认知到我。对於其他人呢…我试过了,他们看不到我、听不见我、被我触摸也彷佛没有受力。不过我在超市里试过打电话给柜台,他们都听得见我的声音,但我走近时依然没有看见我。所以我才想,这只手机大概是我能稍微和外界接轨的工具。」
好吧。至少能用手机联系外界这点并不是非常荒唐的设定。话说……她刚刚讲这段话的期间好像没有换气?
「好,所以简而言之,你是凉子的分身,是来替她完成想做的事的,但出於某种原因,只有我感知得到你。我这样理解没有问题吧?」
「嗯。大致上就是这样。不过你也用不着把我和她分得那麽清楚啦,我们基本上是同一个人。」
「不。我不想把你们当作同一个人。」
一旦我把她们当成同一个人,感觉就是像是真正的凉子会就此被复写,彷佛没有存在过一样。我绝对不要这样。
「这样啊…那至少请你叫我凉子吧。不管你承不承认,那是我的名字,我听了也比较舒适。」
「唉……如果你坚持的话。」
虽然会有违和感,不过这种限度我还是办得到的。
她的自我介绍和一大段离奇的设定简介就到这告一段落。她伸了个懒腰,歪着头思索了几秒。
「那麽,我们先回你家去吧,神田同学。」
我的大脑实在没办法负荷这一连串突如其来的冲击以至於我只说出「啊?」
「嗯?啊~我现在回去我家也欸没有任何意义喔,毕竟只有你看得到我。」
是、我能了解,不过,一个高二学生和一个长得跟他死去的女友一模一样的女孩子同居?这大概会比想像中更难熬吧……
「咦…不行吗?」
她歪着头如此询问时,从表情到眼神都闪烁着凉子的影子。澄澈、透明的双眸。
偏偏在这种时候……也太犯规了吧?
「没、没有不行。走吧。」
「嗯。走吧。」
我大概没办法再掩饰心中的动摇了。眼前的女生,就算退一百步来说,她根本就是我认识的宫城凉子。对於这点,我有些反感。
要我跟她同居?
大概真的会很难熬。不过我还是会尽我所能地不把她当作凉子。
因为在我看来这彷佛是死去的凉子的亵渎。
领着既熟悉又陌生的女生走在回家的路上。
午後的天空,我有预感,它的湛蓝即将变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