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台上,看着後方的伴奏老师站好後,我们一起对台下的评审老师鞠躬敬礼。
台下很暗,可能是为了不想让比赛的同学知道评审老师是谁,所以把舞台的灯光打得很亮,台下灯光全暗,评审的折叠桌前夹着LED的小型桌灯以利他们打分数、写评语表。
我其实不知道台下现在有几个评审正在看我,我其实不喜欢这种不知道台下有多少人注视我的感觉,我比较喜欢知道台下有多少人注视我的感觉。
我举起长笛,把吹嘴放在唇前,回头看一下伴奏老师後,开始演奏。
这次决赛的曲子是莫札特D大调轮旋曲K184,这首曲子是从他的小提琴与管弦乐的轮旋曲K.373改编,这首曲子原本被归类为莫札特的曲子,但被後人发现改编乃出自其他人之手,不过无法得知是谁。
在当时木管乐器还未成熟时,莫札特并没有对哪个乐器有特别的喜好,只是单纯受到着名长笛家朋友JohannBaptistWendling高超技巧所启发,以及荷兰业余长笛家FerdinandDeJean所委托而作。
轮旋曲在音乐中是一种曲式,起源於民间的轮舞歌曲,曲子中有副歌,每唱一段就会重复副歌。在轮旋曲中,一个主要旋律部分要多次重复出现,其他几个次要部分插入其中,也就是插部。
例如主要的部分为A,插部为B、C、D等,这首轮旋曲的组成就是ABACADA。
简单来说,就像绕圈圈,或是在迷宫中迷路一样,无论你走到哪,都会回到原点或是起点。
这就是轮旋曲有趣的地方,但你以为要换新的主题时,又马上跳回最一开始的主题;而当你以为回到一开始的主题要结束时,它又会带你到新的主题。
这首曲子的速度不快,很轻盈、从容自在的感觉,像在皇宫中跟舞伴悠闲跳舞的感觉。
我小心翼翼地吹准每个节奏,还有从低音到高音的跳进。
一开始真的吹得满轻松,因为这首曲子我已经练过好多次,也有一段一段的把谱背起来做编号,抽到哪个数字就要立马吹出谱上编号的段落。我的谱也已经背的滚瓜烂熟了。
接着是钢琴伴奏单独演奏的片段,我趁这个时候调整一下自己的呼吸。
此时一阵痛觉从腹部传来,我痛得抽痛一下。
我被这个突如其来的胃痛弄得有些不知所措,我不知道老师有没有发现我的异样,但我还是努力保持我的专注力。
间奏结束後,我继续吹奏着,可是肚子的痛觉让我无法专心吹奏,按每个按键。
拜托,不要是现在……
我的额上开始冒冷汗,胃痛让我无法专注演奏,明明谱早就已经背的滚瓜烂熟,可是我现在眼前的视线模糊,手也不受控得按着按键,我可以听出来,我现在吹的东西乱七八糟的,节奏不对、速度不对、声音的大小声不对,音色跟我人现在的状况一样,很糟糕、很乱、很慌张。
我是不是要失败了?还是,我已经失败了?
我的眼睛感到一阵酸楚,眼泪涌上眼眶,模糊了眼前的事物,但我记得老师告诉我,无论如何,一定要吹完,才是好的表演……
我不会失败的,不会。
我一直在心里不断告诉自己,可怎麽也无法说服自己。
老师在觉察到我的异样的时候,钢琴也努力跟上我乱掉的节奏,但她再怎麽努力,也挽救不回这首曲子了。
吹到最後一个音的时候,我的眼泪缓缓从脸颊落下,把手上的长笛给弄湿了。
我还是保持比赛应有的礼仪,向台下的评审敬礼後,仓皇地走向後台。
一到後台我的胃痛又更加强烈了,我吃力的手撑在墙壁上,伴奏老师抓住我的肩膀稳住我的身子。
「你还好吗?我送你到医院吧。」她担心的说。
「老师,我是不是失败了?」
「你先别说这个……」
「你告诉实话!」我对她大声咆哮,眼泪同时也不受控地不断从眼经流下,除了身体上的疼痛,但更多的是我心里的疼痛。
「昱程,你不要这样。」她看到我这样,脸上出现慌张的表情。
「老师,拜托告诉……」
话还没说完,我瞬间像夺走全身所有的力气,站不稳,眼皮也缓缓阖上。
在眼皮完全阖上之前,我似乎看到她对我说些什麽,可是我没听到。
我睁开眼睛,适应着天花板白光的光线。
「昱程,你醒来了啊。」妈妈一脸担心地看着我。
我看了看四周,「我被送到医院了?」
「对,程老师在你昏倒後把你送来医院。」她回答我的问题,「医生说你是急性肠胃炎,加上太过劳累所以才会昏倒,多休息就好了。」
「什麽就好了,根本不会好了……」我绝望地说。
妈妈一脸错愕,「什麽不会好了?」
我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你难道没听程老师说吗?我比赛的情形那麽糟,我失败了,再也不会有人对我期待、喜欢我了。」
「不会的。不管你的成绩、名次如何,妈妈都会喜欢你、以你为荣的。」她似乎被我的样子吓到,声音有些哽咽,眼眶泛红,但仍然坚定地对我说。
「但你知道不是你喜欢我就够了吗?」我对她大吼,「我必须要得到台下评审老师还有我主修老师的喜欢,我才能一直站在最高的地方,你根本什麽都不懂,我的努力在今天全部都毁掉了!再也回不来了!再也无法了!」我对她歇斯底里的大叫,打破了病房的宁静。
「昱程,你冷静一点,只要你努力,我们下次还有机会可以……」她慌了,她的眼泪扑簌簌的掉下。
我冷笑了一下,「妈,你真的懂事情的严重性吗?你知道在音乐界来说,表现好都只是正常,但只要你一犯错,别人都只会看到你的错,不会看见你前面有多努力、多优秀。」我的话一句比一句还要难听,「也对,你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要什麽有什麽,从小到现在就没什麽烦恼,你怎麽会懂我的痛苦呢?」
「昱程,你不要这样……」她的眼泪掉得更凶了,她不断地用手擦掉脸上的泪珠,却徒劳无功,眼泪反而掉得更加猖狂。
说完後我马上後悔了,没有人要理所当然的承受我的任何情绪,包括我妈。
她上前拥抱了我,即便我刚刚对她说那麽重的话。
「昱程,对不起。可能妈妈就如同你说的,这辈子没吃过什麽苦,不能懂你内心的痛苦,但请你要相信妈妈,看到你那麽难受的样子,妈妈的心也很痛。」
我拍了拍她的背,叹了口气,不懂为什麽明明难过的是我,现在却反倒我要安慰她。
「妈,你先回去好不好?我等等自己坐车回去。」
「可是……」
「我想要一个人静一静,拜托了。」我的语气听起来很累,但我真的很累,这阵子不断在练习长笛,突然放松下来感觉整个人都快倒下去可以睡三天三夜了。
「好吧。」她从钱包里拿出蓝色大钞给我,「自己坐车小心。」
「知道了。」我接下她的钞票,虽然我身上还有钱,但毕竟是她的好意,如果再拒绝的话,我怕她又要哭了。
「那我先走了,不要太晚回来。」走到门口,她依然担心的看着我。
「嗯。」我敷衍着她,她真的很爱操心。
在她离开後,我整个人感到很沉重,更多的是无力感。
我不知道明天该怎麽面对老师,我不敢想她的反应会是如何。
我不是没见过她凶人的样子,她对班上其他同学或是程度不好的学弟妹时,总是对他们露出不耐烦、厌恶的态度,但对我总是轻声细语,我从她的眼里能看到她对我有多大的期望和盼望。
而我在今天打破了她所有的期望。
从此之後,她对我的态度会不会像对那些同学和学弟妹一样呢?
或是,比他们还要惨吧。
我自嘲的笑了一下,我突然很迷惘,自己从以前到现在的努力,到底是为了喜欢音乐的自己,还是只想不断往更高地位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