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坊峥王府。
练武堂主屋外是一大片空地,北风一刮,黄沙肆意飞扬,呼得脸颊又刺又痒。李烨与李嘉坐在靠近院门东南角的石桌旁,看着官兵们进进出出,好不热闹。
「大哥,咱们兄弟二人,好像从来没有单独聊过。」李烨冲李嘉晃了晃纱布紧绕的双手。李嘉会意,拍开坛口的封泥:「怎麽,太子殿下,今天突然有兴致?」
这麽一问嘛……李烨略加思索,向他点点头:「算是吧。反正以後也没机会了。」
哼,连逢场作戏都不愿意,非得这麽直白?「既如此,带酒干嘛?」李嘉给他斟了满满一碗。李烨接过,爽快地喝了大半:「啧,这不是,看你也喜欢麽?」
话音未落,他当的一声碰了下李嘉的碗。空的。
「承蒙挂记。」李嘉低头笑笑,也给自己满上。「我呢,还喜欢女人,很多女人。」
懂得,不用提点。「只可惜,我没兴趣。」李烨遗憾地摇摇头,随手将碗撂在桌上,「大哥,你也不该对东宫里的女人感兴趣。」
「看,所以咱们聊不到一块儿。」李嘉说罢,将酒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一抿:嗯,还行。就是香味淡了点,不如老三平时带到府上的郎官清。
「别扯这些。」什麽叫聊不到一块儿啊?李烨不屑,低头掸了掸袍子上的尘土,「小时候也没见你搭理我。」
「你娘还在,你不懂。」
只是这样麽?「可是……」忽然,李烨放低了声音,眼神一黯,「你也不爱搭理二哥啊。」
一阵沉默。
微弱的火苗在心里闪动了几下,点燃了掩埋已久的暴怒,但还没来得及蔓延开来,就被一捆潮湿的稻草闷住,最终,只剩一滚绝望的浓烟在心头缭绕。
李嘉闭眼,胸腔起伏比先前明显了许多。
「大哥啊,说点什麽。别乾坐着行不行!」李烨不耐烦地拎起酒坛,给自己又添了些,一饮而尽。
李嘉见他带头喝了,也拉不下面子强硬回绝,只得端起碗再抿一口。
「……不是我娘干的。」
过了许久,李嘉才冷不防地打破静默。
明明是申辩之言,语气却悠然自得的很。仿佛是在谈论一会儿去大理寺认罪,该穿什麽衣服。
哎,不愧是大哥啊!李烨一听,挑眉望向他。
但是,光说废话,有什麽意思。
「我知道。」
「当然,谁都知道。」
「只是,大家都觉着,不知道更好。」
「嗯,那是自然。」
不过嘛,「除了你。」李烨冲他笑了笑,随即仰头扭扭脖子:怪事儿,明明也没坐多久,怎麽就浑身不舒服呢。
一抬眼,愁云蔽日的天空中飞过一群大雁。他舒了口气,目光轻松写意地四下一扫,只见时不时有官兵拿着些纸张信笺,从练武堂主殿匆匆跑出。
又不说话了。怎麽,亲眼看着与好友的密信被人翻出来,心里难受?还是说,密室机关让人给堵了,正气着呢?
不论如何,「当初就该立马烧了。後悔吗?」
「年纪大了,健忘,恋旧。」李嘉这一腔叹长叹,颇有些岁月催人老的意味。端起碗的那一刻,手腕竟不自觉晃悠了两下,几滴美酒洒落。
脚边,蠢蠢欲动的黄沙刹那间溶成一滩烂泥,服服帖帖地黏在地上。
哟。事後栽赃罗大将军的歪心思罢了,都能铺垫得那麽感伤。李烨意味深长地哼了声。
李嘉覆上右脚,踩了踩那滩黄泥,倍感无力:「这事儿也是,以前的事儿,更是。」
以前的事儿?都过去多久了。
「很重要吗?後宫秘闻,谁说得清呢。」
毕竟那场法事,说是为三哥疗病而设,谁又知晓实情呢。背地里诅咒二哥的生母,也不是没可能啊。
况且,二哥的生母,的确死在了法事完结的第二天。
灵验的很。
李烨转过身,正对李嘉。但李嘉偏偏移开双眼,不看他,纵使灰蒙蒙的天空,已经沉闷到令人窒息。
只有自己,亲眼看见阿娘守在病危的三弟身旁,日夜祈祷,寸步不离,才能在七岁的时候,明白什麽叫「愈加之罪,何患无辞」。确实,说不清的。
但,很重要。至少对自己来说。
「所以我才说,咱们聊不到一块儿。」李嘉反常地喝了一大口酒,入喉的瞬间,竟嫌苦似的皱了皱眉。
也许吧。可是,咱们也不是非得聊旧事啊。不如,说说还活着的人?
具体点来讲……「後宫那事儿的始作俑者,我也讨厌。」李烨微微眯起双眼,凝视着李嘉。
两人难得目光交汇一次,不过,李嘉眼中并没有欣喜之意。
「得了吧,我第二讨厌的就是你。」说罢,他又喝了些酒,跟赌气的小孩一般。
不想李烨竟眉开眼笑。
了解了解,挡着道儿了呗,能不惹大哥厌烦麽。「荣幸。」李烨敬酒似地磕了下他的碗,「趁现在我有伤,你还自由,赶紧动手。」
「杀了你,他又不损失什麽。不值当。」
「确实。所以,你才要亲自废了?」
「也不能这麽说。一开始,只想着‘让贤’罢了。」
「……真仁慈。」
呵呵,从这家伙嘴里听见「仁慈」二字,基本跟「愚蠢」一个意思。不过,李嘉已不想再计较了。
「怎麽,说的好像你舍得?」他悠闲地晃晃碗,偏就不喝,只是瞅着那小半碗酒晕晕绕绕。
那架势,活像个坐等戏子出洋相的观众老爷。
然而李烨并不赏脸。
「你没福分见着的事儿,咱们就先不掰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