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白玉下山》 — (2)白玉下山,敢問少俠一起上路嗎?

正文 《白玉下山》 — (2)白玉下山,敢問少俠一起上路嗎?

若有形容光风霁月,肯定会是那下山的年少白影。

身後负着钿工雕琢的细剑,不似武器,反像是件珍宝。

短短的白发上顶了一头落雪,与发稍融为一体;一束似尾巴的发尾束在脑後。

时运不济的流年,需要一位少年英雄。

夏旱让冬天不好过,入冬之後,四方劫匪更多也更猖獗,就像是冬眠前来不及屯食的饥兽,爆发出渡过严冬激烈求生意志。

人灾不断、人心不安。

白罗没有太多弯弯绕绕的心思,只知道此时踏出山门是自己的职责,也是自己的能力所在。

此时白罗年十二岁整。奉亡故双亲的遗言,下山行善。

他本来想着,除暴安良的美名将如腊月的雪,绵延不停、松松软软地积蓄。

白靴宝剑踏破之处都有盛赞,他不言不语,只道是职责所在。

然後──

然後就碰壁了。

那盖世武功受奸人所利用,道观里自称菩萨圣人的大德,披着善人的皮,行强盗之事。说好的除暴安良,他却被人教唆,反成了最大的帮凶。

天下无敌的身手在不知不觉间,反成为无人能敌的灾星瘟神。

纵使逃离道观,隐姓埋名低调地行旅,也总是遇人不淑。诓骗他杀神兽、破坏祭江仪式,导致各地天降灾厄,祸端四起。

最後的导火线,便是祭江一事。

一处县城因为半年不降雨而民不聊生,过往的大江如今几乎见底,成了个大沟,人们远赴江口,想藉活祭新娘的方式,换取大江复苏。他们深信万物有灵亦有情,却忘记这句话、这个道理,原本也是从人的口中道出。

理智尚存的新娘双亲哭喊着向外人求助,没有人愿意淌浑水、对抗一整个县城疯狂的期盼。此时,只有这小小的少侠,在祭江的现场抢回了新娘,阻断活人祭祀。

只可惜失去理智的人们并不能原谅,他们以新娘及其双亲为人质,活逮了少侠,并将其施以火刑,以表祭天被扰乱的歉礼。

凭藉身手,他从火刑之中逃离,逃到山中躲避时,却碰上摔下山崖的药农。

他背着奄奄一息的药农,只是想将人从山野中送回城,但当白罗出现在城门关外时,无数响箭歃风射来。

人们大喊「不死的灾星又来了!那杀人犯又来了!」而他无从辩解,正凭单刀斩开万箭,一边保护着身上的伤患。

只可惜很快地,他全身几乎都被射成了刺蝟。白罗身上的人也没能幸免,早已被一箭射穿了脑门,在他背上断了气。

他不认识这人,但依然感到茫然,并又听着有人将药农之死的罪名加诸於他。只得放下药农、拖着身体逃离城关。

又後来,这些故事变本加厉地加油添醋,成了当代令人闻风丧胆的见闻,几乎全国上下都在通缉一个白发的妖魔。

只有白罗自己知道,那画像画得并不像他,他不是妖魔,只是想行善。

但如何才是对的,却已经不知道了。

年少本该锋芒毕露、出尽锋头,但他却丝毫没有锐气、更没有生息。

简直如苦行般不停地往前走,寻找自己能做的事。

直到他再也走不动时──又是鹅毛碎雪初降之际。

若有形容光风霁月,肯定会是两年前,那下山的年少英姿;如今他衣着破烂,只能以一顶斗笠粗纱遮去身上千疮百孔的腥血味。

身後负着钿工雕琢的细剑,不似武器,反像是件珍宝;原本家传的宝石剑,也早就被人碎成千百片,被落难的穷人瓜分殆尽,换了些米糠。

短短的白发上顶了一头落雪,彷佛要带着他一起融化为脚边的冰水。

冬天来了,白罗已一十四岁,拖着残破的身躯、一事无成,什麽善事都没做到,并死在了这一天。

然後──

然後就转折了。

本来用尽最後力气,想帮一群幼崽鹅群盖好一个窝、助牠们度过严冬。

然而死去的白罗,却苏醒在一锅香喷喷的汤里。

他藉一条六斤的萝卜重塑肉体凡胎,重活一世。

而出手救了他的人,是一个一般路过的鸪县土地神。

***

白罗从一地的萝卜汤中醒来,身上湿着,但衣着整齐。

至目前为止,没人跟他好好解释来龙去脉,但他先前听面前三个人的谈话中得知,自己是死後复生。

主要复活他的人正坐得老远,一手撑在下巴,似乎不太高兴……或者正在烦恼?

前方的青年一头赭色的发、脑後系着有些随兴的髻,年龄看上去比自己得大多;着一身的华服,宽大的外袍如卷云傍地,看上去不富贵、亦不张扬,衣上清清淡淡的纹路却庄重雅致。

那个人说自己叫土地神,土地神说,他现在本体就是根白萝卜,与这根御萝卜共存亡。白罗姑且是懵懵懂懂地记下了,听来离奇,但也没怀疑过,并稍微解释自己的经历。高潮迭起的悲怆身世,听得土地神大开眼界,直呼世上哪来运气这麽背的人?简直是上天关你一扇窗、没给你开门,还往屋子里放火。

本来,百盐以为自己插手救了死不到三秒的凡人,应该还可以沿用落地三秒理论,哪知天庭就是不通融,非要降罪给他。

很快,天庭飞来降旨的金鹊,金羽银爪玉喙、一身珠光宝气,趾高气昂地翩然落於房梁,宣告:

「天庭有令,鸪界土地神百盐听旨。因触犯生杀之戒──……」

百盐简单粗暴地整理结论,要不就是自个儿接受天雷七七四十九遍反覆横劈,要不鸪县迎来天灾人祸豪华大礼包,总之就是残酷二选一。

他一脸郁闷无奈,正想抗议挣扎几句,抬头时,却对上那个少年正直直地望向他,表情里没有害怕,反而是了无生机那般,正等着他的决定。

百盐不禁想,即使他这时反悔,说「不然拿那孩子的命回去吧」,那个白发孩子似乎也不会反对。

少年彷佛也自知已是末路之底,根本不期待还有未来、不期待还有转机,甚至不期望有人庇护他。

他只是静静地等着宣判。

「什麽啊……」百盐皱了皱眉,这年纪轻轻怎麽就活得这麽像具行屍走肉。明明活着,却已经断言自己死了,现在百盐只要推托一句,那便是再给少年一次死去的结局。

这比被天雷劈四十九次还让人恼火。

他实在火大,可是却不想对孩子发作。好歹那也是他好不容易抢救回来的命,开开心心过剩下的日子有啥不好。神仙为善者谋福,善良者得善缘,因此人间善果永续,哪不对了?

「我救的,我承担。」百盐自我开脱:不就是挨一顿雷劈,换一回问心无愧,还不算亏……而且理由比月老正当多了。

「得令!」哪知那报信的金鹊却高笑一声:「恭喜鸪县土地神,获得天灾人祸豪华大礼包*1!」

「什麽……等一下,我刚刚选的不是天雷吗?天!雷!哪个字发音不够清楚?」百盐当场就蹦起来,一挥手揪住梁上的金鸟,掐着鸟质问。

「放放放放肆!胆敢对本神鹊不敬,小心罪加一等!」金鹊尖声叱责,随即换了副嘴脸,冷冷地讽笑:「尔等犯了错,本来就不是要让你称心如意,哪可能有选择权,还不明白吗?」

原来一开始,就是故意让百盐做完选择後,刻意选了他不愿意接受的选项,用来构成更让人悔恨的惩罚。

──百盐差点没克制住手劲掐死这只金畜生。

***

鸟跑了,还叫嚣惩罚即刻生效。

百盐还没摸清七七四十九劫的底细,民间就有风声带消息,说有一帮人远道而来,只为讨伐一人。

那不是别人,正是借萝卜还魂的白罗。

正因白罗有另一个名号,天下的灾星、瘟神,走到哪哪出事。那帮人来自全国各个不同的角落,无一不是灾星的受害者。他们义愤填膺,无人能拦阻。

他们当然不知道白罗已死、更不知他死而复生,只知道哪里有白少侠的传闻,他们就不分青红皂白往哪里直冲。

土地神是有点傻眼了,他这到底是捡了个什麽玩意儿?怎麽仇家满天下,这麽会刷仇恨?你是那个具有嘲讽的随从吗?

白罗也得知了消息,这次却不再默不作声。

「土地神大人。」他对土地神做了个揖,道谢後主动提议:「十分感谢您救命之恩,接下来我得立刻离开鸪县,那帮人追着我而来,我有办法引开他们。」

那一帮人以讨伐灾星的名义闯进鸪县,白罗认为自己赶紧离开,这些人就不会到鸪县。

土地神若有所思,沉吟一句:「你打算去哪我是管不着,不过我可不认为你去了能解决问题。」

白罗将身上的衣服拧乾,边束紧腕上的护甲。他还是一身汤汁味,却有一股酒足饭饱的错觉,「我是他们要找的人,只要出面势必能引开他们。」

「对,我当然知道你是要这麽做,问题是你也只是把人引开,他们依然仇视你,会追到天涯海角吧?万一到时候又被逮到呢?再死一次啊?」

白罗愣了下,抬头望向土地神,原本淡然的脸上多了几分柔和,浅声道:「……我没想到,您是在担心我的後路。」

百盐语塞之际,白罗已经重新戴上斗笠踏出了藏身的小屋。

街上传言那帮人从城东进入,白罗很快赶向东方。

那处是近郊马市外的一大片空地,平时野猎用,白罗赶到时,正与他们碰头。

他直面那帮人,气氛顿时箭靶弩张,他不言不语却已暴露身分,显眼的白发、绿眸,和年少的身板。这些人他一个都没见过,却每一个都仇恨他恨得要死──他本来是这麽以为的。

那些人却突然间视若无睹,策马绕开了他或远远跑开,却依然向城里的市街直冲。

这下白罗困惑了,那些人似乎并不是真的认识他。他面对过真正仇恨他、追击他的人,也被那些人围剿过,然而这帮人显然有些不同。

那些人的目的根本不是灾星白少侠,只是藉他之名行凶的一窝流寇。

那帮流寇一开始就打算假借惩奸除恶的名义,闯进鸪县四处劫掠,并将罪名加诸在「白罗」身上。灾星所及之处,遍地有灾厄,白少侠早已再无翻身之日,为世间的一切恶意背负骂名,也不差这一条。

当白罗推敲出端倪时,那帮人已经进了县城。

他也跟着赶进城中,眼熟的场景再次上演,那群人简直像是十恶不赦的强盗,嘴里喊「包庇妖孽、与之同罪」却一边搜刮民众的财物和粮米,犹如蝗虫压境。

猖狂的吆喝和漫天卷起的黄沙,混在逃亡者的脚步间。

在白罗眼中,制止这百来号无赖并不是难事,纵使他们还穿着些甲胄、带着武器,也并不是他的对手。

只是他想起上一次,受一村人之托,凭一己之力剿灭了一帮盗匪後,反而遭到另一村老弱妇孺唾骂,谩骂至今犹言在耳:「我们也是不得已!何苦赶尽杀绝!还我们丈夫兄长来!」原来那帮盗匪也不过是饥荒下不得不为的普通农民,田地种不出米麦,便只能抢别村的粮仓。白罗救了这一村、却毁了另一村,他自认应是除暴安良,然而善恶却由人言而定,而他,直接被定了死罪。

身上家传的宝剑,也是在那时被碎成千片用以济民,还被美其名说是「补偿」。

即使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却不曾有人告诉他,问题在哪。

白罗在一片狼藉中,听到有无辜者向上苍求救。

泪诉他一生不偷不抢不曾作奸犯科,为什麽如此待他。

白罗听着。想,这里的上苍,就是那位土地神吧?

虽然经验告诉他,出手恐怕不是对的。

……但如果给那位至今唯一一个担心过他的人造成麻烦,肯定更是不对的吧。

得出了结论,白罗顺手踢起一块碎碗公的破片,用身上的破布一缠、成了小刀,就追上了那帮匪徒──

***

──几乎是一刻都不到的眨眼间。

百来名歹人被白罗全数撂倒。

同时,县城的官兵也赶到。

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所有劫匪捉拿归案,毕竟那些人根本没有反抗能力。

白罗剿匪有功,备受赞扬。

受了款待、还被礼遇,甚至得到答谢。

他感到奇异……那还是第一次有了做对什麽事的实感。

心里踏踏实实的,却反而一个人窝在郊外的树下,没再让人找到。

他不讨厌做了善事的感觉,也不需要人酬谢。只要知道自己终於做对了事,就已前所未有地心满意足。只是不懂这时该感谢什麽样的机缘,让他第一次走到这一景色。

「这件事要阻止其实也不难吧?一开始不也说了,你过去那套是治标不治本。」

青年的声音传来,白罗抬头,见土地神坐在树梢上,离他有段距离,脸上表情拿他无奈,边解释道:

「不管那帮人目的为何,既然是来干坏事的,那报官不就得了?鸪县也不是没官府啊。早一开始就不用自己解决,没有必要非得让你去承担。你想做善事,但你自己也很好奇,到底什麽是善事。」

白罗点点头,仰着脸、望向土地神的时候,总有一股安逸。

这就是源自土地的神灵吧,安定心神、沉稳如磐石,因而守护地上万物,受人敬拜。

「我觉得的善事就是,只有你自己打从心底认同的时候,才称为善。我救了你纵使违背天条,但善良者应有福报,所以我乐意去做、乐意承担後果,这才叫善事。救活了你,你也才正好捷足先登把这群恶徒暴打一顿,不刚好是帮了官府一个忙,解决我的麻烦,干得不错啊。」

因此成为了善果循环、永续长存。

就是这样的道理,这才终於有人告诉白罗。善意是自心而生,所以才能成为善报,而不是顺应人言行动、靠人言而断定。

他一直以来,都鲜少自己思考过,还以为满足了所有人,便是为善。

白罗看看他战斗时,被握在手里当武器的碎碗割破的掌心。当时他挺身而出,确实是第一次认为,那是该去做的事。

正因他认同,所以才成为了「善」。

也或许……是在这神灵庇护之处、安逸丰饶的土地上,而得洁净的土壤与风云,孕育出率直单纯的人心。鸪县如此简单地接纳白罗想要行善的心意,使善意成为善行,而不再被称为灾祸。

那是如此难得的机遇,却是在白罗重活一世之後,才好不容易遇见。

但当天下午,他依然打算就此别过。

庆幸最後在鸪县道别的对象,是那位土地神。

虽说在这片土地上,他所做所为终於成为了善,但过去的骂名并不会这麽轻易消散,待在这里只会给鸪县的人添麻烦。

他走到哪,灾难就到哪的传闻或许不假。就以这次为例,彷佛冥冥之中有所注定,一切才来得这麽巧妙。

这下却轮到百盐不屑了,骂道:「你还不懂啊,什麽吸引灾难,本来就不是在说你。当初那只金鸟不是说了吗?是给『我』的惩罚。」

七七四十九劫,这次的人祸,从一开始就是追着土地神来的。

所以白罗即使在那帮匪徒面前,也根本引不开人群,毕竟是要带给鸪县人祸。反而因为白罗回到县城里,拖住恶人的暴行,让鸪县官兵顺利逮捕这些犯人,避过一回灾难。

【後话】

土地神实在受不了,要是因为他的关系祸殃鸪县,他会很内疚。他很是爱惜土地,也不讨厌土地上虔诚祭祀他的凡人们,所以想解了这豪华大礼包里的劫难详细内容是什麽。

为了摸清劫难底细,他唤来金鹊,想打听打听。

金鹊嘲笑他都来不及,哪还可能透漏机密?

百盐牙痒痒瞪着眼下这只目中无神的嚣张金鸟,想想也是。该说,他早就知道是这种局面──所以他让让传闻天下无敌的白罗,帮他现场活逮金鹊,严刑拷打一番逼供情报。

金鸟:?????!!!!!

白罗并不认同暴力逼供,这只鸟是天庭神鸟,如果这麽做恐怕会得罪牠,说不定还会害土地神又被记上一笔。因此白罗虽然受了土地神指示,但也没做什麽,只是轻轻逮住鸟、制住双翅,捧在手掌心高举,诚心并不间断地……

起身又下地、磕头跪拜十二时辰,诚心请求金鹊神鸟,直到牠答应透露情报。

那鸟最後答应了,全盘托出、双翅奉上,百盐想知道什麽,牠一个字都不保留。

只是牠不是被感动,是被白罗上上下下跪服的。白罗虽然跪了一天膝盖疼,但神鸟金鹊却是被他跪得大小便失禁、左右翅失能、从此生活不能自理,几乎是两侧半残组成一个全身瘫痪。

临走时,白罗诚心地向金鹊说道:

「如果您对此感到不平,要降罪於土地神的话,请让我代为致歉,一切是因我而起。」

那金鸟吓得连听都不敢听,连滚带爬尖叫着逃走,飞都飞不动。

土地神不禁冲白罗竖了拇指:天下无敌,名不虚传。

白罗:……???

从金鸟那里得来明确情报:当初七七四十九道天雷,被转换成了四十九劫。鸪县会因为土地神,迎来剩下四十八次灾祸。百盐现在的身分就是根引雷针,到哪灾祸跟哪。

那解决的办法就简单了,他看看白罗,就学他吧。四处行善积德看能不能抵销灾祸,抵赖不掉的话,至少灾祸别全都发生在鸪县也行。

「我也一起上路,行吧?」百盐打着算盘,他一旦离开自己的地盘,神力会被大大削弱,基本上和凡人都没两样了,总得有个人罩着。

他虽然不喜欢陌生人,但这小萝卜毕竟本体是萝卜,还是他家、他的地种出来的萝卜,亲切感多很多;再看他那头斗笠加纱帐,也经常觉得是根两脚萝卜在走路,不由得安心多了。

白罗点点头同意,这是第一次有人与他结伴,完全没猜想到土地神这小算盘。

结果,领路的反而成了土地神,白罗则紧随其後,就此开始行善集点消业障之旅。

其实也就是老样子,是个随处可见的旅行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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