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托灶神帮我捎来的东西，应该也快到了。」
百盐和白罗，正路经一处几乎等同荒废的小村子，几处潦倒土房、萧条的市集摊贩，莫约走不到十分钟的路程，就穿过村子来到山壁边。
从山壁蔓延下来的植被吞没连外道路，要钻进重重杂草才能找到道路的蛛丝马迹。
即使如此，那附近还是有模有样立了一块牌坊，似乎指示是村口处。
百盐望天、只手遮在眼睛上方挡光，上头只有几只大雁列队划过蓝空。
「明明是约在这个倒楣村子的这个地方、这个时辰，怎麽就没看见东西呢？」
会说倒楣绝对不是看不起，而是这牌坊上就是这麽标的──「捣梅村」。
梅花有仙气，这村子的梅多得满地都是，一个时辰从东扫到西、再从南扫到北，扫完一轮刚好再重新扫一轮，根本没有结束的一天。来不及扫起的落梅在人来人往间踩踏，造就「遍地捣梅瓣」之景，而得村名。
……不过那是过去式。
如今这村子只得了谐音「倒楣」的加持，看上去状况并不怎麽好，好像光是经过都会倒楣遇事。
本来灶神应是也想说，在天宫导航大地图上，灵气丰沛的捣梅村肯定是光环罩顶、特别显眼，所以才约了此处，但现在看来，是失算了。
在这一处乾等了好一会，白罗忍不住问：「土地神，你在等什麽？」
「柚子！」百盐被问起，当场兴致就来了，咧嘴喊得意气风发、志得意满。
他先前听说鸪县开始大肆准备中秋节祭天，今年柚子生得特别特别好，果肉粒粒汁多饱满，树上一结果，果香那个甜味能飘十余里，来往赶路回乡的游子都缠哭了；摘下後捧在手上沉甸甸得极具重量，让果农笑得合不拢嘴，又是搞外销到邻县、又是祭祖喧天，连朝廷的官员都慕名而来，气氛热络好不热闹。
光听就挺嘴馋，但今年也不晓得能不能有时间赶回鸪县，所以就让灶神先送个一颗过来尝鲜。
「……不过还是没见个信差呀。」百盐嘀咕。
而就在这个时候！
这个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和的瞬间！
一只遮天鸿雁批着一身灶神独有的火红雨翅，跋扈如天边凤凰，振翅的风卷动满地碎梅，气势如虹地翩翩来到──从百盐正後方的方位，村子遥远另一头。
鸿雁朝村子空投爪上的一个圆球状包袱，就正巧，包袱撞翻老张豆浆摊、打碎了李玲的玉碗、砸哭了小豆家的小狗小豆豆嗷嗷直叫；被人捡起一扔扔个老远，又撞翻王大娘的晒衣架、打碎老刘的手上的月饼、砸哭一个正欺负人的小霸王。
顿时满村溢香……而且哀鸿遍野。
最後是一个气不过，掌起包袱旋转七七四十九圈划一个超大圆抡出了这个包袱。
宛如天边一颗星射了出去，一直飞、一直飞，直到飞越村口的牌坊，打在倒楣牌坊的「捣梅」匾额背後，以一个刁钻的角度已经加速度，垂直往上一弹──
最终挂到山壁边的一棵半枯的梅花树梢上。
而匾额缓缓地、缓缓地倾斜倒下。
＊＊＊
「……不过还是没见个信差呀。」百盐嘀咕。
一尺长的匾额福至心灵地倒下，从高空坠落。
眼见就要迎头砸在百盐的头顶。
白罗正好看见了这一幕，他正站在百盐身後，不及拔剑、电光石火之间两指衔了一片扁叶，当头振臂一劈、锐意的剑气就将破匾额砍成了两截，正好越过了中间的土地神，掉在他前後两侧。
「哇啊……………………」
土地神也不知道该不该特地为此惊叹，这个小家伙的特技他看多了，上次空手劈瀑布啊、扫腿封喉啊、棒打神兽什麽的啊随便哪个都比这技有震撼力多了，虽然感谢是感谢，但展示的惊艳度就平平无奇了。
「我有问题，你这招可以劈多远啊？」
「唔……刚刚挥得算是用力，应该可以有个十米。」
白罗往上一指指着一颗半枯梅花树。
「哇啊……………………」百盐默想，人类的臂力是这个标准吗？怎麽好像跟他的认知有点点出入？
不过算了，都借萝卜还魂，还有什麽比这更离奇吗。
於是百盐把惊叹抛诸一边，转个身子兜开，继续找灶神的信使。
然而，另一头，彷佛承受不住最後白少侠这麽一指。
刚刚无端被波及挨了一劈、半枯的梅树枝梢承不住柚子的重量，最终是断裂了。
而包袱就这麽垂直砸下来，一声足金足两的闷响，咚地撞在百盐脑门上。
「咕！」
白罗听见一声异响，回头时，只见土地神被柚子香飘逸的包袱砸中，腿软瘫下来、当场昏了过去。
他箭步上前、张手，幸亏即时捞住了土地神，将人正面接了个满怀，但看上去更像是他被罩进了土地神怀里、填了个满满。
「啊，是土地神要的包裹。」他顺便指认出来。
百盐整个人都没了意识，一双胳膊搁在白罗的肩膀外挂着、脚也半拖在地上，全身重量都压在白罗身上。
「……土地神？」白罗因为土地神倒下时的惯性冲击、被压得稍微後仰上身，也正好托住土地神的身体，没让他滑开。
他缓退几步，想找一处把人放下，却不料刚刚那个砸下来的包袱在脚边，紮实半他一脚。
白罗本是可以直接踩下去的，但一个机伶想起那是土地神期待久等的柚子，便当即收了力。
只是脚边突然没了可以着力的点，白罗背後踉跄，差一点就能没站稳摔跟头。
他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只怕又要踢到什麽，然而後脚跟那处的地上，竟忽然塌陷，露出一个巴掌大的窟窿，白罗正一脚踩在上头，这次真的是没有转圜余地，当场连着土地神一起往後栽，身体砰地摔在山壁前的土坡。
白罗抬手护着土地神的脑袋，所幸是没让人脸正面撞在地上。
……
………
…………
…………嗯…？
白罗身体动也不动，因为他然意识到，这姿势微妙的诡异。
他大约是以一个大字形往後倒的，而土地神趴在他身上，正好也是个大字形，但就是──这麽正好，彼此双腿夹对方一腿。
他两腿间正好就紮实押着土地神一条腿，而他也正好一条腿卡在土地神的两腿之间。
人叠人、腿交腿。反正现在谁动了他们都能绞成麻花辫，但那个样子怎麽想怎麽不入眼。
只是也就正正正正这麽刚好，土地神是大腿压在他不妙的位置，所以白罗动也没敢动，否则真的怎麽都不对劲。
仔细回想一下，这也是他第一次跟人这个过度亲密地接触身体。
过去曾经有帮忙受难村民扛屍体、挖土下葬的经验，但死物与活人可是截然不同的感觉。
若要说什麽感觉。
『……软……』
很软。
总觉得脸颊突然有一股毛毛躁躁的烫，他慌张地转开脸，结果连转开脸这样的微动，都牵连两个人的身体分寸，土地神大腿回了那麽几微米，当场就磨擦出丝痒的感觉。
「──────────」
白罗不知道说什麽，也不知道该怎麽描述，反正他是觉得，不妙。
他这回下了决心，这情况不对，就一鼓作气豁出去改变情况！於是动了动手，轻拍两下土地神的背，看能不能叫醒对方，然而简单移动几寸，就更清晰地感觉到对方丝毫不带力气的绵软。
毕竟是昏了过去，所以手脚才一点点力气都没有，贴在身上却还有暖意。
「唔咕──」土地神神识不清地呓语了声，扭过头。
其实这都没什麽，动静也不大。
但那口温热的气偏偏就闷在白罗的耳垂边。
扭过头时、赭红的发梢搔着他的鼻尖，几缕柔软地垂在他的颈边。
「………………………………………………………」
被雷劈了一记，可是不痛是什麽感觉。白罗觉得，他现在就是。
就是那种五雷轰顶、不能言语的震撼。
然而他有口无言，总觉得自己无意识之间好像叹了一口气。
越注意现在是什麽状态，就越浑身不自在。现在随便动一下就彷佛五感全开，导致土地神在他身上的每一寸碎动、甚至吐息都清清楚楚印入了脑中，停都停不下来。
他就这样像只金鱼开阖开阖了嘴老半天，脑子还是一片空白。
一只巨大的火红鸿雁振翅飞过天边。
看上去会一眼联想到土地神那位灶神友人的配色。
或许是人家的神兽。
只不过白罗只是愣愣地望着，大鸟从西边飞越东边。
一会後，又是一片万籁俱寂。
『…………果然还是先起身好了。』
他拧住眉头，前所未有严肃地想着。
当初被扔进火窟处刑想着怎麽逃脱时，他都没这麽用力动脑过。
其实是可以运用巧劲、轻易翻身移动，瞬间换位让土地神躺在自己现在的位置上休息。
对，稍微模拟一下过程、动作。
只要他想，只要他够小心，是可以做到的。
白罗觉得自己从不说大话，可以便是绝对可以。
可是。
他的手不动。
手臂也不动。
分明脑子里很清楚，知道现在该怎麽做。
可是双手，就是牢牢扣住了土地神的腰。
白罗仰天望，总觉得有点茫然。
──谁来告诉他这什麽情况？
＊＊＊
一段时间後，土地神悠悠醒来，主要是因为感觉到几分颠簸。
醒来时，才发觉自己正被背在一个比自己小了整整一号的孩子背上。
「什……什麽？我怎麽在你背上？」
土地神也没惊慌，反而坐得很稳，反射性地揉揉後脑，印象中自己好像是被什麽砸到脑袋。
「不晓得为什麽，捣梅村的村人追过来喊打。」
其实旅行的这一路上，喊打传闻中白少侠的是挺多，如果是如此，白罗其实并不意外。意外的是，村人喊打的是土地神的柚子，好像那柚子做了什麽伤天害理的恶事。
这下就要换道理说了，打他可以，打土地神的柚子就不行。
他三下五除二，拎了柚子扛起土地神就跑。
一路连赶三里，村民们早就不见人影，土地神也在这时候醒了过来。
「土地神你被柚子砸了头昏过去，头会痛吗？」
百盐左思右想没搞清楚前後因果关系，「不痛，就是略晕吧？不过……村人追过来，你有让他们欺负到吗？」
话语说得随性，但白罗却听得出土地神的认真，总是不乐意他被欺负、受委屈。不禁暗暗地勾了勾唇角，只答：「没有，真的。」
「好，既然你说没有，我就当没有。对了、柚子来了吧？」
「嗯。」
「那就来剥柚子吧！」土地神早闻到包袱里的香味，已经迫不及待，在白罗背上七手八脚剥起来。
他只先抠开一个口，掏了果肉出来嚐。果然是很香甜，跟过去几百年比，是很上乘了。
自己吃过，又赶紧也剥了一块，伸手绕过白罗的脖子，想往他嘴里塞。
果肉靠近嘴边，戳出嘴唇的柔软，土地神便胡乱一塞。白罗也没拒绝，坦率地衔住，但就偏偏土地神力道没控制，不小心手指戳了下少侠的嘴唇。
指尖从薄唇边勾了过去，留下柚子的甜腻。
白罗：「……………………………………………………………………。」
他突然地停住脚步，飞快地把人放下了，土地神甚至有一瞬间觉得自己是被扔下来的。
但白罗脸上也没有什麽异状，很快速地打理了一下周围，清出一方小石几、两个能坐的平坦地，伸手招呼。
「要吃东西的话，我们坐下来慢慢吃好了。」
百盐观察着白罗，这绝对有点不对劲。
而且，他果然很快发现异状，劈头问：「你干嘛？」
白罗：「？」
「不是，你为什麽一脸不敢看我的样子？」
「……土地神。」
「呃、嘿？」被煞有其事地一喊名字，百盐也觉得挺蹊跷。
「土地神不是要剥柚子吗？我来代劳吧。」
「唉？我们小萝卜这还是第一次故意转移话题？怎麽？到底什麽情况……哇赛！」百盐正说到一半，却猛地发出惊叹。
白罗拿过被土地神剥一半的破柚子，用极快的手速和俐落的刀法，搭配一身绝学武艺，竟一边削柚子、剥果肉，一边雕出一座天宫古城连环画！！！
柚子皮内侧软、外侧硬，祥云宫阙交织有度，连雕栏花纹都颇有讲究；果肉则被片片处理得一分白丝都不留，分分钟就以螺旋状的天宫果皮盘盛着莲花开散般的果肉，柚子本身就极香，这一端到百盐面前，更是有如呈祥献瑞。
百盐整个过程大气都差点不敢多喘一下。这、这技术，说是献给天皇老头的大礼都不为过了！百盐什麽都顾不及，嘴上惊恐地连连夸赞，这是他见过白罗最惊人的技巧。
白罗点点头，接受了赞扬，并催促土地神吃。
──边大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