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神，我打算回乡祭祖。」
「哦！那走吧，我也想去看看你的家乡。」
一句话拍了板、上了路，百盐才知道，自己想得太过简单。
传闻的白氏一族是历史悠远的边境古国开国大将，虽然古国已经不复存在，但白氏一族威猛的血脉却仍流传，曾经有几代当家自己建了封地、打遍天下无敌。
为了平定这一方恶霸王，前来围剿的能人、高手，甚至当代朝廷军官都战死在山岭下，封地前的山岭堆积了无数死者的亡骸。
山下的村民建立无数无名碑安抚亡魂，唾骂封地里的白氏。
白氏随着血脉的短命诅咒越发凋零，也逐渐丧失战斗力，最後隐居於山区之中。
山下的大片墓地也逐渐变成了周围人的公墓、乱葬岗，阴气与瘴气久积不散，根本是一区无人靠近的鬼界。
白罗带着满脸写着「不舒服」的土地神回到山下，却停下脚步。
「怎、怎麽，就进山吧，你家不是在附近？」以为自己是被小萝卜顾虑，百盐不太是滋味，但这附近的阴气确实与至阳的土地神相冲，待久了甚至可能会因为他的不适，连带引响鸪县的运势。
百盐本来是打算快去快回，但白罗上山之後却迷了路。
白罗点点头，但又随即摇摇头，说道：「我的记忆中，是从这附近出山的，但是找不到家。」
其实他当初离开、刚下山行善那会儿，以为自己做了好事，却总遭人唾骂，有些疲惫和失落，打算回家休息、重新整顿审视一番再下山。
但短短一个月，他却再也没找到家。
山上空荡荡的一片，只剩下墓地。
後来他便一直以为，自己这是不认得路了，找不到也没办法，只得回到山下，正式开始自己的行善之旅。
这回本来是想，再尝试看看，也许事隔几年他会有些蛛丝马迹，可惜状况却依然相同。
「怎麽回事？你家还能凭空消失？」
见土地神脸色越来越不好，决定还是下山到附近客栈稍做休息。
也或许，可以打听出一点情报。
土地神的状态果真不好，在客栈里就睡下了。
他睡着後，天空灰蒙蒙地淤积起乌云。
白罗戴上斗笠头纱，自己一个人外出去打探情报。
後来，他在几个叫化子乞丐聚集之地，打听到了──
「欸？现在还有人在问？小兄弟，你是内行、还是官差？问这个也实属奇怪了。」
「你想知道也无妨，反正那点事都死无对证，听来……还像是故事。」
他们讪笑，看起来是来了兴致，想吓吓这个好奇心的小少年。
「总之呢，听说四五年前，附近有个算命的说『白氏一族将要灭亡，最後的人丁子嗣，承袭百年的罪孽和怨魂诅咒，山里已无人气』这种话。」
「那时山下村人本来就对传说的白氏怕得很，一听山上没人了，就袭上山去……因为听说啊，白氏一直住在坟堆里，肯定没少干刨人坟的事，那些个陪葬品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山前坟群就是他们的聚宝盆啊。」
「那年收成都不太好，所以就很多人打了白氏遗产的主意。」
「後来大家上山抢成了一团，引发了火灾，听说有人找到白氏的房子、拆光了、搬空了，甚至连一寸砖石都没留下；也有人说是被积怨之人放火烧了，反正传闻百百种，可是我们……」
「对对，这哥儿们上去过，那里真的是被清得连渣都不剩。」
「欸！不对，所以啊……我才说这根本是编造的故事，那里根本没有什麽白氏，就是唬人的吧。」
叫化子本来还在兴头上想吓唬小少年。
可最後却七嘴八舌自己大谈起来，根本忘了原本的目的。
直到一滴雨打在脸上，才猛然惊觉要下雨了，赶忙纷纷避雨去。
「咦？刚刚那小夥呢？」
「不晓得啊，说一说就不见了。」
「哈哈哈，是被吓得吧？」
「嚄、改天再编一个更吓人的吧。」
「编什麽，老子我刚刚说得可是真的！那房子是先被人抢了、抢夺中被烧了，烧完了之後因为变成平地，所以就被当成了坟场的一部份，现在早就看不见踪影。」
「呿，讲得跟真的似的，你亲眼见过？」
「没……我也是、当时听上过山的人说的……」
「哈！省省吧，世上连到底有没有白氏一族都不知道，没想到你也这麽好唬弄！」
＊＊
睡了一觉醒来，百盐却依然觉得浑身酸痛。
这方土地满是戾气，也没有神灵之气，估计这里的大地主土地神都没化型，对地方的影响甚微。
好比本来就没有营养的土壤，还被用焦油浇灌，是不可能生出什麽好东西的。世界之大，什麽样的风景都有，这里就是贫脊蛮荒之地，百盐也算是头一次见了。
「小萝卜你就是生长在这样的地方啊，真是难为你了。」百盐朝旁说道，边看向要雨不雨的窗外，这种天气很特别，如果在神明看来是一种坏徵兆。不雨则不润泽，不晴则不爽朗，介於中间的昙天，反而象徵霉气的聚拢，积得越久会越让人不舒服、心浮气躁。
等了一阵，没等到人回覆，这才发现白罗不在房里。
可能去买饭吃了，也可能又去找他家老厝，不管是哪种，都是在这个气场不舒服的地方瞎晃。
他把手撑上窗台，嘀咕了句：「下雨就早点回来，别淋这种触霉头的雨。」
话才说完，天上就淅淅沥沥地下起毛毛雨。
不晓得为什麽这雨一下，百盐反而心情放松许多。
……这下就该早点回来了吧？
没往下细想，他抓抓脑袋，顺手束起发髻，又伸了一个惬意又慵懒地懒腰，翻个身正要下床套上鞋子，房门就被打开了。
白罗卸下斗笠头纱，上头沾了些雨珠，掸掸後就乾了。可见是一下了雨就匆匆赶回客栈。
百盐得逞了似地无声笑笑，但自己却丝毫没注意到。
「上哪呀？」百盐边问，边拎起床边的鞋，才发现上的结全缠在一起，得花点时间解，便在床边垂着腿，和他的鞋子系带奋战起来。
「打听白府情报。」
「哦？找到线索了吗？」
白罗到桌边斟了茶喝，一边答：「有传闻说，白府被洗劫後遭祝融，而後又改建成墓地，所以我上次回去时，才会怎麽找都找不到。」
百盐闻言，不由得怔然，这居然是可以一边喝茶一边轻描淡写带过的啊？小萝卜，你家都烧没了啊？！不是又是给人欺负的吧？
白罗将一路上打听的传闻整理一轮，说给了百盐。
事实上还真的和传言没两样。流年不利、久居深山的神秘白氏一族，因此被套上人们的幻想，一听白氏房子里空了、最後的人丁也消失了之後，就一窝蜂地抢上山分杯羹。
然而去到那，却只看见一间土房空屋，大夥都猜忌是被人捷足先登，几次争抢之间，房子也就被人失手烧了。烧个乾净之後，依然有人怀疑宝藏藏在地里，便在附近掘地三尺，把土都翻松也没抓到个宝藏的尾巴。
最後留下的大坑就被当成现成的墓地，埋了饥荒饿死的人。短短不到一个月时间，那一处便面目全非。
「唉，但说你们凡人也是很特别，有时间挖宝藏，怎不去多垦几次地，松土作物的新芽好钻土而出，勤勉总是最快得到收获。」百盐嗤笑，不过这类人他还是多见了，也只是嘴上讽两句，这环境的戾气本身就重，人心也染了层灰，光听就不甚友善。
白罗这回没说话，百盐一眼瞄过去，发现他的表情少见的消沉。
『哎呀哎呀哎呀……』
不难过是不可能的，毕竟是从小住的家，最後却连双亲的牌位都没带走，房子被人拆、还被火烧个精光，最後建成陌生人的墓地。百盐本就少接触人，他虽然有同样的七情六慾，但可没遇过这麽特殊的应用状况，这小萝卜真的是每次都惨出新高度。
这时候说什麽似乎都无法触及白罗情绪的重量，百盐也不语，却包含了几分不知所措。
「那……房子都没了，这趟算是要离开了吗？」
「我打算再这里多留些时日。」
留这里……还、还留啊？百盐的脸上剩下一层无助，却心想，小萝卜被拆家了应该还是伤心的，会想多留几天悼念也属正常，只是这里真不是神待的，再留的话，恐怕得硬撑一下。
见土地的脸都垮了，坦率得一读就懂，白罗斟了杯茶递过去给土地神，顺势解说：「只有我要留下，土地神回鸪县去。我打算重建一栋房，可能会花上三五个月，没有那麽快好。」
前半段，土地神还听得过去，是白罗会说的，总是很小心翼翼地对待他这尊神明，但後半段──百盐就完全听不进去，当场骂道：
「盖什麽盖、还嫌人家拆不够啊？你还魂的萝卜是我土地上种的，你家当然是在鸪县、在我这，今後去那里住，房子盖在那里不香吗？」
这里人根本不欢迎他，留在此地小萝卜不会少吃苦，何况这里山水哪比得上他家？
说完还不忘接过小萝卜奉来的茶，不喝不消火。
但却没等到白罗回应，让土地神更窝火：「干嘛不答腔，嫌我的地是不是？这里真就这麽好？」
白罗摇摇头，默默地在他面前单膝跪了下来，惊得土地神向後退了点。白发的脑袋就这麽迳自抵上他的膝头，依然是没说话。
「呃……」不知道现在什麽情况，但百盐总觉得自己是有看出，这是小萝卜在……撒娇？还是求安慰？总之温温顺顺地贴在腿边，真的是挺让人心生疼爱就是了。
可是对方又不说话，让气氛凝重几分，百盐不禁生生地问：「呃额额额………………我该不是把你弄哭了吧？」
他捏起白罗遮着眼的一束刘海，掀起来瞧瞧他的脸、确认一下状况，却在他这麽做之後，看见少年浅浅地勾起唇角。
一会後，又默默地把头转过一侧，没继续让土地神看自己的表情。
「欸，躲什麽？好好回答，你真的不住我也不勉强。喂──」
连戳几下白罗的脑袋，但对方都没有回应。
「……这是心情好了，还是没好啊？」
百盐静了好一会。
也双手还在胸前，观察了好一会。
还真是……判断不出来。
笑了代表示好了吧？可是为什麽就不回答呢？是不是「我很高兴，但我不同意」，小萝卜素来有些固执，果然不可能就这麽劝走他；又或者，这孩子依然是很难过，但不想让土地神担心所以才笑一笑。
如果不心虚，又怎麽会别开脸、不语不答。
百盐嘴边当场别扭地抿成一直线，天人交战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之後──
他一掌推开那颗脑袋，跟着下了床、直接面对着白罗也蹲下来，待视线等高，一咬牙就抱了上去，把小小的身子揽进怀里硬是抱住。
「回……………………………」他见白罗也没抵抗，这才把嘴边的话说开：「……回我这吧，鸪县哪里不好了？别自己留在这里，不答应我不放开。」
别人可以不管，可是小萝卜他必须管。左右怎麽想，待在这里都不是上策，他也不想想像自己走的时候，小萝卜送行的模样。肯定是自己一个人站在驿站，目不转睛地望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为止都不会离开。
光想就心酸透了，何苦呢！
另一头，白罗突然被抱个满怀，怔忡着身体好一会，手也愣愣地不知道往哪摆，对土地神的举动出乎意料到一时反应不过来，但当他要开口时，却发现自己嘴边满是掩饰不住的笑意。
哪还有什麽能伤心难过，他本来是想再坚持一会没错，但现在也没有那层心思。这里待他不好，不只是这处，事实上这世上诸多待他严酷、没谁会善待他，哪有一处曾像是土地神这样如此珍惜他？
「好。」他最终点点头道。却接着，猛地站起了身──但是抱住土地神的姿势。
百盐被他这个猛然起身顺势一带，还真被从地上抱了起来，脚是没离地，但和被这小子凌空举着根本没什麽两样。
「干什麽干什麽干什麽干什麽！造反了你！放、放放放我下来！」虽说两只脚脚尖都还点着地，但也不晓得白罗怎麽抱的，扣在腰边的手承住他身体的重量，竟一时挣扎挣脱不开、下也下不来，浑身都没个施力点，唯一承宰他重量的就是这只小萝卜本人，整片腹部都贴上去了。
「我也想跟土地神一起回去。」
「但我没说是这种『一起』！我自己用脚走，走你旁边、不是给你抱着一起回去！」他朝小萝卜脑袋捶了下，总觉得这个抱法哪都不对劲，身体这麽紧密地贴着，他不适应，可是却不讨厌。
……所以才觉得不对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