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第一次见到那女孩是在十二月的一个下着冷雨的午後。
当时他所处的骇鸟佣兵团刚从中非共和国完成一项任务秘密回台,他背着大背包走出机场大厅,刻意避开位於机场旁的主要候车站,反而徒步走了二十分钟,到了离机场两公里外大马路边的一个公车站牌。他发现候车亭里已经有个女孩子在等车。那女孩长发披肩,身穿褐色毛呢长外套,下半身裸露净白的双腿,两个膝盖透出润红,底下一双黑色长统雨靴。
灰蒙蒙的天空飘着细长的冷雨,突来的一阵冷风把雨花吹进候车亭,也吹动那女孩的头发,露出她因为空气冰冷而泛红的脸颊。冷风吹得女孩眯起双眼,睫毛出奇地黑长。他看着她灵动的睫毛,愈看愈出神,感到四周的动静渐渐地慢了下来。
忽然间他感到某种似曾相识的即视感。
他想起某次在非洲一个不知名的小国出任务,在枪火交织的战场上,他趴在壕沟边,眯着左眼透过狙击枪上的瞄准镜正在搜寻敌方目标,忽然间有什麽东西挡住他的视线范围,镜头里只出现一片绿色。
他目光离开瞄准镜,发现狙击枪的枪管上站着一只麻雀大小般的鸟。那只鸟通体翠绿,只有尾巴和眼睛後面像是有人用油画笔刷上艳丽的红色。那只鸟眼珠子极黑,眼睛上方一撮黑色的羽毛像极了睫毛,使牠的眼神看起来非常温和,像是个年长的温柔女性。
他楞在那儿不知该如何是好,想把牠赶走,却又被牠那温柔般的眼神产生的超现实感所困惑。牠站在枪管上歪着头看着他,在枪口末端跳上跳下,身形姿态美妙,眼神感情流转。他看着看着顿时感到时间渐渐变得缓慢,在牠背後衬着像是慢动作播放的枪火流光和爆炸火球,一切一切都慢慢变得静止下来。牠那完美的形貌让他感觉神就立在他的眼前。
他不禁头愈抬愈高,表情愈显柔情,直到一颗子弹划破空气切开时间,击中了他头上的钢盔。他脑袋内部像是打雷般发出巨响,剧烈的疼痛让他瞬间失去意识,倒地不起。
他那次头部受创严重,在病床上躺了将近半年。出院後他回到骇鸟做例行训练,他发觉自己每次拿着狙击枪就会看到那只青鸟站在枪管上。他无法扣下板机,就好像害怕吓跑在枪口上的青鸟似的。尽管他用尽全力咬牙驱动手指,那板机却像是受到咀咒般一动也不动。父亲看到他趴在地上在那里挣扎,一把抢过他手中的狙击枪,朝着天空扣下板机,一声清脆响亮的枪声震动他的脑门和内心。他当场就哭了出来,从此他再也无法使用任何枪枝执行任务。
那女孩感到旁边的男子一直盯着她瞧,她虽一开始感到冒犯却又发现那男子的眼神并没有恶意,眼睛里一下子充满柔情一下子又是懊悔,甚至泛出泪光。
她发现他的脸颊上有一道约两公分的新鲜伤口,像是被什麽锐器割伤,虽已不再流血却露出里头粉红色的组织。她从包包里拿出OK绷,正要交给他时,那男子忽然惊觉到什麽似的,眼神突然锐利起来,向後跳了半步,双手抓着胸前两条背带,侧身对着她,身体语言明显带着警戒的气息。
那女孩微微一笑,举起手露出掌心上的OK绷让他看见,另一只手指着自己的脸颊。他的脸突然红了起来,迅速立正并对着她鞠躬,拘谨地伸出手,用食指和姆指像是不敢碰触到她的掌心似的,小心翼翼地捏起那片OK绷。他看女孩用手指贴在她自己左边的脸颊,便先用手指摸摸自己右边的脸,发现没有伤口,便向左边脸颊摸去,手指碰触到那道伤口发出刺痛,他的左眼反射性地眯了起来。那女孩看到了不自主地跟着眯起双眼,上下又黑又长的睫毛也搧动起来。
他两手捏着那张OK绷在空中直摆横放的,好像在犹豫不知道该如何贴上伤口。那女孩向他伸出掌心把OK绷要了回来,接着用手指示要他蹲低一些,让她好帮他贴上。他乖乖地低下了头,眼光却不敢直视她,瞥向一旁直盯着路上来往的车辆。
她撕开OK绷两端的小白纸,把小白纸揉成一团塞在外套的口袋里,边替他贴上OK绷时边说:「虽然伤口不再流血了,但组织裸露在空气中可能会引起感染,还是贴上OK绷比较好。」他的脸感觉到那女孩手指的皮肤非常细致,却寒冷的像是冰块一样。
「好了。」女孩对他微笑着说。
「非常感谢!」他对那女孩深深一鞠躬,直立身子後发现女孩还在看着他,他的脸又红了起来。
那女孩看着他好一会儿,好像在等他对她说些什麽却等不到回应似的,对着他轻轻微笑了一下,就转过身去面对着马路。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他突然大声说:「我叫做杰!今年二十八岁,我是个军人!」
女孩被他突如其来的大声自我介绍给吓了一跳,睁大双眼看着他。接着噗哧一笑,忍不住又咯咯咯地笑了几声。他有点不知所措地露出尴尬的笑容。
「真是个精神百倍又简短的自我介绍,」那女孩笑着说,「我是个护理师,今年二十四岁,」接着她收缓笑容,对着他轻轻地说:「我叫做非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