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陞面部朝下、倒卧在地上。
鲜血从他的身下缓缓溢出，形成了一摊不详的血泊。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腥臭的铁锈味，令人频频作呕。
凌乱的视野中，杂物和书本散落了一地。
而我站在这混乱的场面的中心，不知所措。
恍惚。
我看向自己颤抖的手中紧紧握着的，一把染血的剪刀。
凄厉的尖叫声自我的喉咙发出，
终於，我放开了湿黏的刀柄，乏力地跪坐在地上。
脑筋只有一片混乱，
发生了什麽事，到底？
──啊……一开始的时候……──
我还记得今天下午，才从医院离开，我便搭上了客运，前往辰陞所在的学宿。
今天是周末，他似乎一大早便出门去了。
当我来到他所住的社区的大门口，已经是晚上六七点的事情了。
我按着电铃，但却没有人回应。
「……好吧。」
大概，辰陞也不知道我会在这种时间，跑来找他吧。
我甚至没事先和他打声招呼，就这麽没头没脑地跑来了。
「到晚些他总会回来吧……」
我坐在宿舍大门口的台阶前，望着漆黑的夜空乾等着。
孤拎拎一个人坐在路边，我抚着明显胀起的腹部，心里却感到相当无助。
──倒底……──
为什麽，一切会走到这一步……
视野的一角，一对情侣缓步走过路口。
我看见那个女孩的头，倚靠在男生的肩上。
抱着对方的手臂，彷佛深怕和对方分开的模样。
我下意识地用手摸向自己的身旁，才发现只有一片空虚。
本来该待在我的身边的人，现在却不在这里。
只有我一个人，傻傻地在这里等着他。
──该不会，辰陞今天根本没有打算回家吧……──
依稀的星点在深邃的夜色中闪烁着，城市的喧嚣隐蔽了更大多数不那麽明亮的星点。
人潮来来去去的大马路上，也只剩下了几只觅食的流浪狗。
我看了看表，现在的时间，已经是将近午夜。
我这都已经在大门前等了四五个小时了啊……
是不是，我总是在等着他呢？
约会迟到时，我等他。
约好一起前往医院，我还是在等他。
不管是在什麽事情上，在等待着的人，似乎永远都是我。
甚至，就连希望能多花些时间相处在一起──我还得等着他毕业。
究竟，我在他的心中，所占的分量，到底有多少？
是我做错了什麽吗？
还是，「愿意为了自己喜欢的异性怀孕」，这件事情本身，所代表的重量，对他来说却还不够？
是我做得还不够多吗？
还是我做得还不够好？
美好的事情值得等待。
这种理所当然的事情，我当然是知道的。
但是，为什麽，要让我等这麽久？
「……──佳雯？」
如果，你能多关心我一点、多关注些我的感受，
我到底该怎麽做，才能让你更在乎我──
「──佳雯？」
啊。
想着想着就恍神了。
我回过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佳雯，是你吗？」
是辰陞。
「……你怎麽来了？」
辰陞叉着腰、站在我的身後，狐疑的模样。
他的身上，似乎还有些酒味。
「……我怎麽来了……？」
我扶着墙壁，缓缓地站了起来，
「你问我，我怎麽来了……？」
连我自己也没意识到，我竟然伸手推向辰陞的胸口，
「你、你还好意思问我，我怎麽来了？！」
明明在心里告诉自己要冷静下来，但躁动的身体却好像失去了控制一般，
我几乎是扯着辰陞的衣领，对着他咆哮道。
「我才想问你啊！你怎麽没来！！」
天边刚翻起鱼肚白，原来我已经在他住的宿舍的大门前坐了整整一个晚上吗……
到这个时间才回来，而且浑身酒气，难道是跑去夜店玩了？
我在这里乾巴巴地等着辰陞。
原来同一时间，他却在那些声色场所玩得不亦乐乎……？
我甚至不知道该要怎麽控制自己的情绪，巨大的反差感几乎要将我的理智吞没──
那时候，明明在电话里说好的，
说好要陪我一起面对的。
但，医院的候诊室里，你却始终没有出现。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不管是在什麽事情上，在等待着的人，似乎永远都是我。──
每次，只要在路上看到那些互相依偎着的情侣，我就会心生羡慕。
但同时却也会在心中感到疑惑，
明明，在我的心里，我把你当成我唯一的精神支柱，但你……──
「可是，在你的心里，你到底把我当成什麽……」
难道对你来说，所谓的「女朋友」不过是宠物这样的角色吗？
不然是什麽？
我一边激动地吼着，相较之下，辰陞却显得相当平静。
平静到了甚至让我疑惑他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辰陞的视线，始终停留在他手上的那只小手机上。
一面对我敷衍地点着头、一面用手指在萤幕上的小键盘飞快地敲着字，像是在回什麽人的讯息一样。
我仔细一看，那支手机，和他之前所拿在手上的那一支，似乎也不是同一支。
「……」
连堕胎的几千块都要和我斤斤计较，却把钱拿去买了几万块的新手机吗？！
我在心里暗想道，
每当我靠在你的怀里、看着你、将所有心思摆在你身上的时候，
在你的眼里，究竟有没有我的存在？
我几乎是歇斯底里地搥着他的胸膛，
你高兴的时候，招手让我靠近你、供你取乐。
但，当你腻了的时候，却又将我抛弃在一旁生灰尘。
为了满足你、为了让你能在和我的这份感情中，还能得到一些你在其他的地方所接触不到的体会，
我把我的第一次给了你。
甚至，为你怀了孩子。
哪怕，这些事情，可能根本就没有被你放进你的人生规划。
哪怕，你觉得这些事情，是理所当然。
我不懂。
为什麽，我都已经做到这种地步了，却仍然换不来一点你的重视？
我几乎是半歇斯底里地想拨下他手中的手机──那支直到现在，我一边在跟辰陞说话的同时，却还让他死死挂恋着、取代了我在他眼中的重要性的那个该死的电子产品──，
我只是希望，你能正眼看着我、把我放在你的眼中。
──做为你的女朋友，这样的要求，难道很过份吗？──
然而，辰陞却快了一步。
他在半空中便架开了我的手，
「啊不就是多了个小孩子而已，拿掉就好了，你还特地跑来我的学校找我到底要干嘛啊？」显得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可是你不是说……──」
「说什麽？你还特地跑来我学宿，你这样会让我很困扰你知道吗？」
「困扰什麽？你有什麽好困扰的？！」
我也受不了了，劈头便吼了回去，
「──要是被其他同学看到了，让他们知道我搞大了你的肚子咧？你要负责吗？！」
身体不舒服的是我。
拼命忍耐的也是我。
那你呢？
你只要开开心心上床、然後装做什麽事都没有一样，回归自己的日常生活。
然後，你却好意思跟我说，你会「困扰」？！问我要不要负责？
说是迟那时快，我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有这样的举动。
我扬起右手、反手便甩了他一个巴掌。
──啊……──
我是不是搞砸了？
我原本是上来找辰陞做什麽的？
不是应该是要说服他、让他愿意回心转意的吗？
辰陞扶着脸颊，对我的举动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对不起，我──」
话还没说完，我却感觉到侧脸遭到一记重击。
一阵天旋地转，我大力地跌倒在地上。
脑筋一片空白。
发愣了好几秒钟，我才晓得，原来自己挨揍了。
「妈的，婊子。」
辰陞在嘴里骂道，
「就你特别容易怀孕，」
他一面说着，一面又往我的身上补了两脚，
「咳──」
「耖她妈我前几个女友这样内射也都没事啊，就你身体最虚？随随便便也能怀胎？！」
他咒骂着，
「自己身体差、还要我帮你担医药费？这种公主病鬼才依你啊？！我连小孩到底是不是我的都还不知道咧？！」
他吼着、还夹杂着难以入耳的脏话。
最後，他转过头、没再理会我，自顾自地朝他宿舍大门的方向走去。
倒卧在地上的我，发愣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各种情绪涌上心头，
──他……竟然，打我……？──
我想要拉住他、把他拦下、让他留在我的身边。
一直以来，我的想法都没有变过。
但为什麽，却会是这样的结果？
我连忙爬起身子，从後方抱住了正想大步离去的辰昇。
然而，我却被他一把甩开、再次跌坐在地上。
难道，我这样的想法，却让他感到不自在、甚至是压力吗？
希望能和自己的男友走得更近些、希望对方能花更多心思在自己身上，这些，难道都是奢求吗？
──如果，还有什麽办法能挽回……──
有吗？
快想想，
我到底该怎麽做？
曾经，和辰陞所一起走过的那些点点滴滴，却在这时一起涌进了我的脑海。
那时候，我俩紧紧依偎着彼此的画面、和传递过来的体温，
为什麽，
却令现在的我感到如此寒冷？
──以前……──
我到底该怎麽做……
──现在……──
才能挽回这一切？
──未来……！──
所有对未来的憧憬，却在一时之间、全化成了泡沫。
然而，造成了这样剧烈转变的，到底是什麽？
──是因为，我怀孕了吗……──
仅仅是因为这样吗？
我以为，「替另一半怀上他的孩子」的这件事情，对於一个即将成为爸爸的人来说，应该会是件令人喜悦的事情啊……
尽管，怀孕这件事情，着实给我带来了不少的负担。
但是，只要是个对未来有规划、甚至是希望和另一半一起长久地走一起长久地走完这段感情、乃至成家立业的打算的话，
对於这样的人，
能够和另一半一起养育下一代、看着两人之间的结晶共同成长……──
对许多恋爱中的男男女女来说，
这样的画面，难道不是他们希冀着的愿景吗？
为什麽，辰陞却不一样？
他却丝毫不在意这些、反而对「怀孕」这件事情，表现出了这样反感、甚至排斥的模样？
难道，是我还不够了解他吗？
──我敢说我很了解他。──
──知道他喜欢什麽、讨厌什麽、兴趣是什麽，等等，──
但，我真的了解他吗？
我对他的这些「了解」，究竟是「真正的他」，亦或不过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他是什麽样的人？亦或是，「我希望」他是什麽样的人。
因为如此希望着、所以便如此认定了。
一直以来，这样算什麽？
自欺欺人吗？
我不知道。
但，突然之间我却发觉，自己对不起腹中的这个孩子。
因为，对我而言；他、或是她，不过是个谈判的筹码。
不过只是，我在这段感情中，试图用以挽回对方的一颗棋子罢了。
──因为喜欢、想要拥有，於是表白。──
──因为我已经跟你证明过我喜欢你了，所以这样就够了，──
是啊，最一开始的时候，刻意放下了避孕药的人，不正是我自己吗？
将自己的身体献给男友的人，不正是我自己吗？
答应了对方要求上床的暗示的人，不正是我自己吗？
既然这样，我有什麽好埋怨的，对吧？
都是我的错。
是因为我，才会让这一切发展至此、才会让这一切变了调。
辰陞是无辜的、他只不过是被我的幼稚给牵拖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明明，只要这样说服自己就好了。
但，天晓得什麽原因，我却做不到。
我尖叫着、彷佛想要用刺耳的喊声，将脑中混乱的思绪给盖过一样。
我看着辰陞头也不回地离去。
他一把拽开宿舍一楼大厅的拉门，大力跺步着的样子像是在宣泄着什麽天大的不满。
我吃痛地站了起来，这才发现，原来方才挨揍的时候，我的手却下意识地一直护着自己的腹部。
──……──
……更准确的说，是保护着肚子里的宝宝吧？
我抬起手，用指尖轻轻拂过自己的眉梢。
看着被额角淌下的血丝所染红的指腹，我自嘲地笑了出来。
为什麽，在这种时候，相较於自己，我却还更优先的护着这个孩子呢？
──……──
是因为，这个孩子已经是我所仅存的，唯一还能够证明这段感情存在过的东西了吗？
我不知道。
但，我甚至没有选择。
我往辰陞离去的方向追了过去，赶在大门关上之前，勉强挤进了那个狭窄的门缝，
「你还想干嘛？」
辰陞连头也没回，只是冷冷地问。
我从他的身後抱住了他，彷佛只要一松手他便会消失一样。
──如果，辰陞就这麽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会怎麽样吗？──
我不知道。
应该也不会吧。
他过他的生活、我过我的生活。
即使他不在了，我仍然可以回到自己的日常、一切就和平常一样。
明明，理智是这麽告诉自己的……
但，我却放不开。
我紧紧地抱着辰陞的腰、自己的左手抓着自己的右腕，将自己紧紧地「铐」在他的身上。
我想，更靠近他。
但，鼓起的肚子，却硬是将我俩的身体给间隔了开来。
「噢──？！」
辰陞抬起脚，再一次地将我踹开。
「婊子，你还听不懂啊？」
他瞪着我，
──懂……我该听懂什麽……？──
「我说了，你这样跑来学校找我、这样我很困扰。」
「可是……──」
我还想说些什麽，但辰陞却没给我这样的机会、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
「──我们结束了！这样听得懂了吗？！」
他随口撂下的话，却好似一阵电流，窜过我的全身一样。
「不要！！」
又一次地，我抱住了他。
「拜托……噗呜──？！」
这一次，遭到重击的是我的侧脸。
我重心一歪，撞倒在一旁的桌子上。
桌上的文具用品和报章杂志散落一地，我感觉到有什麽温热的液体从我的鼻子流下。
「拜托你……──」
顾不得自己身上的伤，我试着想抓住他的脚踝，却两人一起绊倒在地上。
「疯婆子……咕呜？」
我从辰陞的身後试图把它按住，却不知道再来该怎麽办。
所有我知道的，就只有「现在不能让辰陞离开」这样的一件事而已。
「拜托……不要离开我……──」
模糊的视野中，我看见自己的泪水滴落在他的衣服上，
这一次，鼻梁前端传来了一阵剧烈的冲击。
我才晓得，那是辰陞的手肘。
一阵天旋地转，我仰倒在地上、而辰陞从上方压住了我。
颈部传来一阵令人作呕的压迫感，原来是他掐住了我的脖子。
混乱之中，我随手抓起了散落一地的书本和文具，便往他的脸上砸去。
各种杂七杂八的东西被我砸在辰陞的头上，但他却好像完全感觉不到痛、只是睁大了双眼愤怒地盯着我。
──啊……要是在平常，他也能像现在这样，把目光全都放在我的身上那该有多好……──
一瞬间，我甚至产生了，乾脆就这麽死在自己喜欢的人手中似乎也不错──这样的错觉。
随着颈侧的力道逐渐收紧，我的意识也越来越模糊。
「啪唧──」
但，一阵湿黏的恶心声响，却打断了这一切。
浑沌的视界中，更加混浊的暗红覆盖了我的视野。
我抹去沾染在眼角的黏稠液体，这才发现，辰陞的左眼已经被一把锐利的剪刀给贯穿。
「咦？」
一切的发生是那麽地突然。
辰陞的身子就像是一具断了线的木偶，就这麽脱力地倒在了我身旁、不停地抽蓄着。
「咦……咦──？」
我吃痛地站了起来，环视凌乱的四周。
些许的血迹溅在四周，我看向倒卧在地上的辰陞，
「对、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我慌张地把辰陞的脸转向我、想要把插在他的正脸的刀刃给拔下来。
湿黏的手感自掌心传来、还伴随着一阵类似是「咕唧──」这样，搅动着什麽稠体的声响。
然而，辰陞却短嚎了一声，便这麽断了气；身体再也没了任何的动作。
「啊……啊──」
脑筋一片空白。
我，是不是，杀了人了？
我看向紧握在我的手中的，染血的剪刀，放声尖叫了出来。
──为什麽……──
到底？
怎麽会变成这样？
──……──
我不是应该是希望辰陞能回到我身边的吗？
我到底在做什麽？
最後，我却亲手把他给送走了……？
终於，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我跪倒在在地上，像个小孩子似地、嚎啕大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