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常国首都。
老旧的公寓,油漆斑驳脱落,露出灰白的水泥墙,潜在夜色里像是宏伟壮阔的巨石,孤寂矗立於人烟稀少的市郊一隅。
幽暗的房内仅点亮了桌前的一盏灯,将少女提笔书写的动作化作黑影,映在逐渐布满文字的纸张上。
她眉眼低垂,荧荧灯火在眸中闪烁,遮掩她本就不易察觉的情绪。
於结尾处画下句点,即将落款的那一刻,她笔锋顿了顿,而後用与最初完全不同的笔画写下姓名。
搁笔立起信纸,快速把内容扫了一遍,确认要传达的信息没有任何遗漏,视线最终停在了末尾的「舒妍」二字。
与这个名字共处十余载,始终熟悉又陌生,尤其今日,连带她不可言说的过往被记忆的浪潮拍打上岸,强迫她回想欲弃而不可弃的种种。
这二字似有千斤重,她背负着它一路走来,尝尽甘苦,经历风霜。
她曾想过抛下一切,可每当这个念头一浮现,就彷佛回到了那灯光幽微而诡谲的空间,面前亮得刺眼的白布披盖在台子上,隐约可见人体轮廓。
高频率的声音在脑中响起,如针般戳着她的神经,但是她感觉不到一丝疼痛,心口的空洞感张狂地吞噬她的知觉。
这些都在在提醒着她有非做不可的事,在那之前,她不该妄想寻回接受这个名字时就已经离她而去的平静。
映入瞳中的画面逐渐模糊、远离,她骤然回神。
捏了捏鼻梁,把占据思绪的不堪全数晃出脑海。
将信纸对摺两回,连同私人物品一起装进纸袋,整齐地摆在桌面上。
起身关闭桌灯的电源,她提起整理好的轻便行囊,毫无眷恋地迈出房门,单薄的身影透着与年纪不相符的潇洒和决绝。
天空如墨般浓稠,不见一颗星子。
站在公寓大门前抬头仰望,微眯的双眼被夜浸染,不容任何光亮照入。
脚边的落叶被轻风卷起,在地上打着旋儿,摩擦的沙沙声响於寂静的夜里无比清晰,若无晃动的衣摆,独立於风中的她彷佛融入了黑暗,甚至能成为暗色本身。
良久,她收回视线,抬起步伐向更加浓重的黑走去。
同一时间,警署大楼内亦是漆黑一片,整栋建筑彷佛蛰伏於暗处的猛兽,於入夜时分显露獠牙,将光亮和声音尽数吞噬。
六楼的办公室门扉半敞,微弱的光钻出门缝,在地面落了一片莹白。
敲击键盘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似是刻意敲得缓慢,让人无从判断按下了哪几个按键。
即便已将电脑萤幕的亮度调至最弱,在一室黑暗中仍显得刺眼。
弯身站在电脑前的男人,脸被打亮,斜飞入鬓的眉在额前的碎发下忽隐忽现,却能清楚看见紧锁的眉心,面部线条像是被光描了线般冷硬,搭上此刻的严肃表情,给人窒息的紧张感。
脖子上的证件垂吊在半空中,因他手部的动作而左右轻晃,透明的卡套反着光,遮住了他的单位和职级,只露出下方粗体的黑字:路衍。
他专心致志地盯着萤幕,把人事资料调了出来,从一长串的姓名列表中找出他要的人。
视窗跳出,率先入眼的是一张少女入学时拍的证件照。
长发披肩,身着新配的制服,清秀的脸蛋未施脂粉,保有青春的乾净气息,然而那一双直视镜头的黑眸深邃不见底,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浑身散发生冷且疏离的气息,与她的样貌颇不相称。
照片下方是她的基本资料,毋须细瞧,认识她数年的他早已烂熟於心。
视线没停留在资料多久,他直接将上头的人员编号复制到已写好的邮件中。
主旨栏赫然写着:退学名单与处分公文。
鼠标移至视窗下的发送钮,食指微抬又轻轻放下,指腹在滑鼠平滑的表面上摩挲着,闪动的眸光里掺了些许犹豫,甚至有一丝抗拒。
信件一旦寄出,便意味着他将亲手把她推向无尽的黑暗,看着她一步步迈入难以脱身的泥沼,这是一场与时间的对抗赛,没有人能预估事情会如何发展,而她却甘愿涉险。
脑海里闪现少女向长官行举手礼时站得直挺的身姿。
明明就近在咫尺,他在那一瞬间却觉得他们之间相隔了千山万水。
那个性格顽劣不羁,成绩明明不差却总爱惹事的姑娘,心中有块他无论如何也无法进入的世界,是使他欲靠近而不得的隔阂,如今她即将走远,到达他触手不及的地方。
路衍的眉心向中央聚拢,无力阖起双眼。
深深吸气,停顿的手一施力,终於点下了发信钮。
画面中央的圆圈转着,将少女的命运彻底扭转。
他有些失神,与她的回忆一帧帧在眼前切换,清晰如昨日,可在画面变换後,那些记忆却被强制加上屏障,让他如同雾里看花,连自己的模样都看不真切了。
寄件成功的讯息闪现,他黯然垂眸,随後压下胸口处泛起的疼痛,移动鼠标将工作页面全数关闭,清除历程,不留半点痕迹。
翌日清晨,白雾未散,一辆黑色的轿车已停在公寓门前。
为了不扰其他住户清梦,路衍放轻脚步踏上阶梯,轻车熟路地来到舒妍的住处,拿出备用钥匙打开房门,熟悉的景象随着缓缓开启的门板闯进眼里。
伸手抚过纯白无瑕疵的墙面,环视不变的装潢和摆设,空气中还隐隐留有去味喷雾的味道,好似这儿的主人从未离去。
走入房间,拿起她留下的纸袋,微开封口便嗅到一股淡淡的香味,他一下子就认出那是她习惯使用的衣物芳香剂。
她菸瘾不大,但难免沾了一身,偏偏她是个鼻子灵敏的人,不抽时又耐不住味儿,衣服、房间就经常弥漫芳香剂和去味喷雾的味道。
视线一转,就看见与制服放在一块儿的书信,但他没多留眼神,直接将封口摺回原样。
那封扎眼的信,不需思考,他也知道是什麽,不仅对其中的内容不感兴趣,更不希望有打开它的一天。
朝阳升起,漫天霞光,白金色的光辉透过遮光帘洒入室内,为失去温度的空房添了几许暖意。
路衍半身拢在光中,面目却依然隐於昏暗,让人看不清神情,唯有泛着琉璃光辉的眼显得异常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