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年末了，空气中有冒着白气的冰冷感。
景森把暖暖包搓热扔给我，「这样你还不感动」
「不是不感动，只是不能因为感动就做决定，你如果要追我，要用心，不是因为我爱排场，而是太容易得到手，你就不会珍惜，这是人性。」
他佯装哆嗦的问：「你为什麽对人性有这麽消极的认识？」
「因为我的生活有苦难，所以我看童话的时候总是出戏。」我鬼迷心窍的朝他甜甜的笑起来，「但是谢谢你，谢谢你喜欢我，谢谢你说你喜欢我，这句话以後你还会对很多很多的女孩子说，但是，能做你这一生第一个被你认真喜欢的人，我很荣幸」
他的语气蓬勃充满了年轻男人的热量，「因为你也还没正式跟我说，你喜欢我，所以，我不能跟你说谢谢你，我只能说，我暂时原谅你，我会听到你答应我的。」
14
妈妈在厨房的时候，我进去轻轻的拉了她的衣摆。
她转过身，朝我微笑，「回来了啊，你先整理下书包，马上就可以吃饭了。」
「妈，我决定动手术了。」
她的脸上是错愕，很快的热泪盈眶，不断点头。
原来有些眼泪，是庆幸。
15
刚刚运动完的景森把衬衫扣子打开，他的结实的胸膛上有着少年的白皙。我的眼光被他瞧见後，我非常不自然的抬起头，对着他腿上的盒子问：「这什麽？」
「巧克力啊，你不会不能吃巧克力吧，我有查了一下，你的病，没有饮食上的限制。」
我能感受到他目光里跟巧克力一样黏腻的爱意，我接过来，拆开了非常精致的包装纸，上面写着法文，他告诉我那是他在101的咖啡厅买的。
「你，要做我的初恋吗。」
「你应该是要问我愿不愿意做你的女朋友吧，你的问法，好像已经决定了我们会分开，真是谢谢你喔，我们女孩子就想谈一段早就知道会分手的感情。」我给他一个白眼，要知道，身为黑色素瘤患者，翻白眼就是自曝其短的一次挑战，因此也算十分珍贵的不屑了。
「不是，我只是觉得你会跟我分手。」
「为什麽啊。」
「虽然你看起来柔柔弱弱，但个性超级强，大多时候我都不知道你在想什麽，可能某一天，你会觉得我很幼稚，很无能，然後你就会跟我分手。」
「你一点也不幼稚，我才幼稚，我到现在还会跟我妈吵架，明明可以不吵，我却选择那种宣泄情绪却对事情没有説明的方式，一个成熟的人，做不出这样的事。」我不是在安慰他，而是在自责我的存在总是让我妈烦恼。
这大概也是为什麽我总是成绩名列前茅的原因了吧。对於我这样一个充满缺陷的人来说，读好书是我唯一能带给我妈的骄傲。
「我怎麽觉得懂得反省的人，超级──成熟。」
「你是铁了心要称赞我到死就对了。」
他的表情严肃起来。
我也尴尬了下，「别想太多，我的病顶多瞎了，死不了人。」
他脸色苍白的追问：「莹莹，你愿意跟我在一起吗。」
「我愿意吃你的巧克力，我也很愿意喜欢你，我已经在喜欢你了，可是，我不能跟你在一起。」
「为什麽？是因为我告白的台词很糟吗。」
「不，那是我听过最甜的一句话，只是，你说对了，我外表柔弱，可是内心强硬，我不能接受将来残缺的自己，失去一个完美的你，你不能要求未来残缺的我，要有完整的心去接纳你的离开，这对我太残忍。」我知道自己的平静听起来就是血淋淋的冷漠，但我没有选择，「所以我宁愿现在就不完整。」
「我明白你说的幼稚了。」他的表情很生气，像是我用力搧了他一个耳光，「你真的很幼稚。」
「怎样，告白失败就森气气喔！莫名其妙。」
「不！你为什麽会觉得看不见的自己就是残缺呢？你否定了自己，你也否定了这个世界上每一个带有身体不完美的人，照你这样说，所有人只要受了伤、不健康，就可以悲伤的过完每一天，就可以不去爱，也不回应爱他们的人，因为你不健康，就能自私的把自己隔绝在别人之外？」
我被他说的脸红，大概有一百颗气球在我心中爆破那样愤恨，「你才幼稚，你太完美主义了！你没有经历我内心的煎熬你就没资格在那唱高调，现在的我看得见，我出门前能梳好我的长发，能穿好衣服，打扮得乾净整齐的出现在你面前，我能写出一手漂亮的字，我能读书我能展现我的才华，所以你爱我！如果今天我是一个瞎子，我连脸都会不小心弄得脏兮兮，你会爱我吗？你出去对别人说我是你女朋友，你朋友看向我的目光，那种杂揉着嫌弃和可惜的眼神，你能接受吗！」
我必须发狠用力才有勇气和他对视。
「你的脸脏了我会替你擦乾净，你的鞋带掉了我会帮你绑，你看不见课本我念给你听，别人的目光我不在乎！我又不和他们谈恋爱，是你！是你不能接受自己的不完美。」
我被他说的眼泪掉下来，我很感动，是我知道那都是假的。世界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这是我活着的每一天，用逐渐腐朽的精神，一点一滴学来的。
我冷笑，「你以为你懂爱人，你之所以能这样跟我大谈你不在乎，把爱情捧的高高在上，那是因为你根本不知道现实有多残忍，你只是用英雄的行为去成全自己的一腔热血，热血洒完之後呢？你拍拍屁股走了，你要我一个残疾人怎麽样。」
「我不允许你这样说自己。」
「你偶像剧看多了吧，你不允许！先生，你那位啊，你负担不了我的人生，你连我的人生都不了解，你说你爱我，你的爱太草率了。」
16
「各位同学，大家好！我是三年一班的黄景深。」
扫地时间，广播里传来他的声音。
我在他巨大的温柔声中停住了动作，大家纷纷用好奇的眼光聆听着意外的「通知」。
「今天我有事情想跟大家说，我……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子，她很聪明，一直是我们班的前三名，高一的时候也拿过模范学生。」
听到这，我的错愕和生气都变成了笑声，这人是不是有神经病啊。
「高二我们又同班，一直到现在，有一天她被撞倒，她的笔记本里掉出了照片，是我的……」我克制不住的脸红，赶紧把自己的脸摀起来，就怕人发现我是他的言语中的女主角，我躲到後走廊的洗手台去，可又不敢关上门。
我怕听不见他的声音。
「我看着她的眼睛，确认过眼神，我遇上对的人。」
走廊上爆炸出笑声。
「我想，她肯定对我有好感，太好了，因为从高一，我就一直偷偷看着她。她很文青，会从图书馆借很多我觉得匪夷所思的书，她也很喜欢看摄影辑，她喜欢颜色丰富的相片。她长得很漂亮，主要是嘴巴很美，我觉得她是我们学校最好看的女孩子，不接受反驳。她的脾气很倔强，因为这点，我很生气，只是等到气消後我发觉，她有多倔强，她就有多坚强！」
我彷佛能看见他从远方望来的目光，充满怜惜而哀愁的落在我的身上，「我要先跟她道歉，因为接下来的话可能会伤害她，但我还是要说，今天不说，我们也没有很多以後了。」
「她生病了，她的病是没有挽回余地的那种病，如果她不坚强，她就会被打倒，她现在每一天正常的生活，都是要在心里流过无数的眼泪，才能换来脸上一个云淡风轻的笑容，而我，竟然可以大言不惭的说，我懂你啊！」
他发出苦涩的笑，「如果我看不见的话，我会去死，光想到，我就怕了，可是我对着在我眼前的她，还批评她心态不健康，我简直就该被抓去关起来，因为今天我跟她告白了！」
广播里传来一声重击，然後是剧烈的拍门声。景森旁边的一个人说：「顶不住了！门要被撞开了，死了啦！」
景森焦急的说：「再给我三十秒。」
「我要对我喜欢的女生说，你说我不懂人生，我是不懂，可是我知道，有人从高中在一起，多年後真的结婚，也有很多三四十岁的大人，他们结婚，最後离婚了。所以懂不懂人生，跟谈恋爱没有绝对的关系，就算我们最後会分手，那又怎样？我有时候熬夜写了一晚的数学，隔天还是考不好，我也没有因此去打数学老师，数学老师也没打我啊！」
大家又爆笑。
小玉把我从後走廊扯进教室，她用羡慕的眼神对着我。班上很多人都知道，我就是她口中的女孩。
广播室的门肯定被撞开了，因为全校蔓延着一种爆破的撞击声，大概是椅子摔了还是什麽东西不断被拨落。
他低声下气，「石莹莹，跟我在一起吧！我们学校又没有不准学生谈恋爱，我知道你担心有天我会跟你分手，所以我选择公开告白，这样如果有一天分手，所有人就会知道我是渣男，这是现在的我唯一能为你想到的保证，如果你也喜欢，就勇敢喜欢我！爱错了不过是青春，爱对了，那就是你说的，一辈子的人生。」
在他的诚恳里，他勇敢。而我变成了能提取幸福的人。
我曾肯定的认为，我的高三会是逐渐斑驳色彩的相片，从丰富的黄绿油墨，渐渐的退成黑白，所以每一天，我看出去的风景，都像是坐在汽车内，我不知道会被命运带去哪里，看着被大雨打湿的玻璃窗，周遭的喜怒哀乐，对我来说都是灰蒙蒙的一片水气，我的心里只有悲凉的气味。
然而景森，他就像是不顾乌云反对，坚持要灿烂的太阳。多固执，多机车，多让我感激。
他被记了两支小过。
我没有安慰他。我只是握住他骨节分明的手：「我答应你。」
他的眼睛像是亮起的灯，剧烈的燃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