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文昕最後还是没主动去连络周丞。
主要是她实在太忙了。值班时得二十四小时待命,没值班时都在准备专科考试需要的病例报告,成天泡在投影片与论文之中,几乎天天熬夜。
於是那点儿感情事暂且被搁着没理,时间一长,也就不了了之了。
日子在极度的忙碌与紧绷中度过,不知不觉,楚佑廷的生日也到了。
楚文昕特地把值班调开了,但今年的平安夜在周五,白天还是得上班。她打算下班後再开车赶回去。
早上门诊时,络绎不绝的病人当中,出现了一个许久不见的老面孔。
楚文昕认出来了,打了个招呼:「余婶,好久不见,怎麽来了?」
余婶坐在诊疗椅上,有点讶异,笑说:「楚医师还记得我啊。」
余婶五十多岁,是个和蔼亲切的妇人,也算是楚文昕以前的老病人。
三四年前还未细选科时,楚文昕在补缀科受训,曾给余婶做过一阵子的假牙。那时候聊得还算投缘,但此後便再没有交集,因此余婶被楚文昕的记忆力吓了一跳。
看了看楚文昕一身白大褂,点点头,又赞道:「楚医师现在独当一面啦,真厉害。」
楚文昕笑笑:「哪里,明年才升主治医师呢。」
门诊表上,楚文昕的诊次其实都有附注是「总医师门诊」,不过一般人不见得完全了解这些医院的层级名称。
像她以前就在别科见过,一个与主治医师谈不拢的暴躁病人,冲着那主治咆哮道:「叫你们总医师出来!」
路过的楚文昕听得一脸懵。
可能是因为那个「总」字,让一些人觉得颇有一种「统领所有医师」的气势。但其实总医师说白了就是第五年住院医师,真要再往主治医师上面找的话,该是科主任或者部长才对。
余婶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楚文昕在电脑前坐下,点开了病历系统,一边检阅一边问:「所以今天来是什麽问题?」
「我得了乳癌。」
楚文昕整个人顿了一下,回过头来看她。
就见余婶笑了笑,语气平静地说:「之後要开刀化疗,那边医师建议我化疗前来看看牙齿。说看有些比较差的,要不要先拔一拔。」
楚文昕约莫停顿了一秒钟,就这一秒钟,那些多余的、不必要的情绪,便都好好地藏起来了,收到了象徵着专业的白袍底下。
所以她没有显露出任何震惊或难过,只是点开X光片看了看,就事论事地同她讨论了起来。
「这个阻生智齿建议拔了,歪的,而且也蛀了。还有左上这一颗,牙周病很严重。我建议拔这两颗……」
余婶乳癌的手术迫在眉睫,楚文昕便决定不另外约诊了,备好器械後当场给人拔了。这让她的门诊整个被耽误,即便後面一路争分夺秒、看得筋疲力竭,结束时仍超时到了午休时间。
医院会议非常多。
除了每天都有的晨会之外,午休时间也很常被拿来开会──今天中午的会议,是牙科部内的病例报告,正好轮到楚文昕发表考试病例。
她本想在报告前先自己过一遍投影片,哪成想门诊结束後跑着赶过去会议室时,所有人都到场了。
考试用的病例报告没那麽简单。所有细节都会被用放大镜查看,在鸡蛋里挑骨头──何况他们口外还有个公认特别难搞的主治医师。
更糟糕的是,楚文昕和他其实有点儿过节。
这人叫柯孟仁,三十来岁,极爱喝酒,且尤其爱灌後辈。
每回科内聚餐因为他的关系,都得办在有酒喝的地方。楚文昕刚进口腔外科不久,一次聚餐上,就被这人硬是逼着喝了好几杯。
楚文昕不喜欢酒味,觉得苦,且她酒量也不好。
但她生得漂亮,外型抢眼,又是新进成员,柯孟仁哪可能轻易放过?
一下子说不喝就是不给他面子,一下子说人扫兴、不乾脆,一下又说他是专科考试的面试官,你们这些学弟妹都要小心一点……
楚文昕喝醉不上脸,因此也没人注意到,才两三杯下肚,她眼前其实已经天旋地转,智商下线。
後来柯孟仁不知道说了什麽,又一下摸她手一下拍她背,惹烦了楚文昕,酒杯又一次硬是被倒满时,她拿起来直接就往这人脸上泼。
好像还骂了一些不太好听的,像是「恶心的老色胚」、「臭不要脸的秃驴」诸如此类云云。
全场安静如鸡。
後来发生什麽楚文昕不太有印象,似乎当时还是实习生的彭淮安帮忙联络了苏琇,然後把她送回了宿舍。
柯孟仁嚣张那麽多年,没出过这麽大糗,哪能善罢甘休?
但才正准备要找碴,楚文昕更狠,知道大祸临头,决定先发制人,隔日一封信投诉到院长信箱,直指柯医师爱灌学妹酒,更藉机楷女孩儿的油,是职场性骚扰。
先不说楚文昕拿不拿得出证据,这事儿一爆出就让人很没面子。後来柯孟仁被院长约谈了好多次,倒也不敢有什麽小动作了。
然而,虽然不能明着找碴,但要给後辈添点堵,那还是挺容易的。
就听柯孟仁慢悠悠道:「楚医师很大牌啊,这麽多人就等你一个。」
楚文昕习以为常、见怪不怪,迳自打开笔记型电脑,点开投影片,开口时几乎都还有点喘。
「抱歉,刚才门诊延误了。各位医师午安,今天是我的专科考试病例报告……」
※
叶至良的母亲很悲痛,且悲痛得很高调。
她乐意接受采访,甚至主动接触媒体,很多记者便像闻到血味的秃鹫,盘旋群聚来啃这个人血馒头。
相较之下,仍未苏醒的邱以轩员警,其父母就显得很低调。
他们今天去了派出所。周丞亲自收拾了邱以轩的一些个人物品,交给了这对夫妻。
虽说整件事情错不在周丞,但他是邱以轩的直属上司,人在他手下出事,不免感到难以交代。
这对夫妻却并未指责什麽,只是静静地接过那些物品,静静地流泪,然後静静地走了。
周丞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不知怎地,竟觉得这比面对叶至良母亲的指控,都还要更让他难受。
「唉。」
一个叹息声从背後传来,周丞回头,站在身後的是一名与他年纪差不多的警员。
「以前我们看见警察都觉得很伟大,现在倒好,看见警察直接给你按在地上往死里打。」摇了摇头,又说:「成天拿命去拚,也得不到什麽回报。现在荣不荣誉都是其次了,只希望能有那个命,可以平安下岗。」
这人叫萧任尹,和周丞国中曾同班过,後来周丞上了警大,萧任尹上了警专,意外在派出所相遇。年少时交情就不错了,现在在派出所共事,关系变得更铁。
一个是所长,一个是基层员警。虽是老板与下属,但一方面周丞不喜欢摆谱,一方面萧任尹本身表现也都挺优秀,不需要人说教。两人相处模式便更接近朋友、哥儿们。
萧任尹又说:「邱以轩是独生子,难为这对老夫老妻了……」
擅离职守的林帆已经被调走,凶嫌叶至良也已经去世。邱员警的父母那口气大概也无处宣泄,就只能梗在喉咙,和着血自己吞了。
周丞一时无语,心中五味杂陈。
坐值班台的员警这时接了个电话,然後朝周丞喊道:「所长,圆环旁边那间面店,说卢家虹小朋友又去白吃白喝了。」
卢家虹在他们派出所很出名,是个才七岁的小男孩,一天到晚逃家翘课,被周丞逮回警局好几次,大家都叫他「卢小小」。
「又是那个卢小小?」萧任尹乐了:「到底是有多不想上小学啊。」
周丞叹了口气,拍了下萧任尹的肩膀,说:「走了,顺便巡逻去。」
「还巡?你手不是骨折?」
「对啊,还不快拿上你的枪来保护你爸爸我。」
「草……」
两人收拾好装备,在骂骂咧咧中一起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