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会当日是一个万里无云的日子。
明明前几天都还在下雪，今天起床的时候却看见天空相当晴朗。
明亮且富有深度的蓝色渐层地在辽阔的天空扩散，使人不禁看得着迷。
前一天因为各种进货业务而忙到晚上才返回小木屋的我立刻被梅茵抓到房间，站在连身镜前面进行各种服装搭配。话虽如此，我的服装本来就不多，而且有九成都是符合边境村落风格的粗布衣，唯一的华丽服装就是当初在道格拉斯生日宴会时收到的晚礼服……再怎麽说，也不可能穿着晚礼服去逛露天市集。
虽然我表示穿得和平时一样就可以了，然而梅茵相当坚持「约会就必须好好打扮」这个论点，发挥了高度的搭配技巧，将衣柜里面的朴素服装搭成令人眼睛一亮的风格，甚至将我的长发编成相当复杂的发型，让我又多得知了一项梅茵的隐藏特技。
凝视着镜子里面的自己，确实是一位气质拔群的美人，然而还是忍不住和身旁惹人怜爱的梅茵进行比较，变换各种表情试图降低上吊眼的威压感，却总是都以奇怪的表情告终。
「──每次约会都要抬头挺胸的！然後还有笑容！」
梅茵将手放在我的後背，用力一推。
「今晚人家会努力煮出最棒的料理庆祝，你也要好好报告发生了什麽事情喔。」
「咦？你不去逛吗？」
「昨天就逛过了，反正都是同一批商队，不会突然出现新商品吧。」
梅茵这麽说完，加重力道将我推出大门。
「笑容！气势！去迷倒那个白毛吧！」
「……我会努力的。」我苦笑着这麽回答。
站在门口的我再度抬头仰望青蓝色的天空，大口呼吸。
冷澈的空气随之充满胸口，令精神一振。
当我走到集合地点的村子广场时，只见身穿军装的道格拉斯双手交怀在胸前，低着头，看似正在打盹，直到听见我走近的脚步声才猛然惊醒。
「──喔、喔喔，早上好。爱琳娜，你的发型很好看。」
不愧是侯爵少主，秉持着绅士精神立刻就开口称赞了。
「谢谢。」我微笑回应，随即注意到异状。
虽然道格拉斯平时也都几乎穿着军服前来杂货店，说是正装也不为过，不过今天的服装并非平时所穿的那套，而是彰显边境侯少主身分的社交用款式，与之同时，靴子底部也沾满了结块的残雪与污泥，看似直接从前线风尘仆仆地赶回村子似的。
「发生什麽事情了吗？」
「……真是敏锐啊。」道格拉斯笑着说：「其实昨天还在凯尔克城，差点就赶不上约定了。」
凯尔克城是距离边境三天马车路程的城市，同样在格亚威廉士侯爵的领地当中，由於邻接着其他贵族领地，可以说是王国东方最为繁荣的一座城市。
「昨天还在那里，今天就赶回来了？」我皱眉问：「那样并不是逛商队的时候吧，先回去睡一下？」
「没有问题，我搭乘马车回来的，不是骑马。途中有小歇过了。」道格拉斯站挺身子，露出笑容说：「走吧，正好差不多是杂耍艺人的表演时间了。那个表演很精采喔，每年都是村里孩子们最期待的活动。」
虽然觉得坐在一直震动的马车里面也几乎无法休息，不过既然道格拉斯这麽坚持，我也没有继续婉劝。
保持着微妙的半步距离，我们并肩走在街道。
商队将带着帐篷的马车停放在村子的主要道路两侧，直接将商品摆放在货架上面进行展示与贩售，马车本身就是一个摊贩。中央广场则是摆放着数十张由格亚威廉士侯爵提供的桌椅，提供村民们休息。
由於是冬季最後一次的来访，商队人数也是每年最多的近千人，不只有神圣王国本身的商队，也有外国行商人所组成的数支队伍。他们将会以边境作为起点，结束两天的摆摊之後启程前往南方的温暖国家继续行商，所贩售的商品不只有日常用品，也有不少行商人贩售着首饰、玻璃工艺品、外国特产、珍稀古物和书籍绘本，诸如此类边境几乎无法买到的物品。
即使曾经生活在都城的我也看见不少珍稀商品，像是玳瑁发簪、中央有精致图样的玻璃手链、碎宝石拼成的戒指、诸如此类，不由得伫足观赏。
对於身为平民的自己而言，那些都是不会去买的无用奢侈品，然而单纯看看还是很不错的消遣。
途中也发现一家贩售糖渍果乾的摊贩，虽然价格偏贵，不过考虑到买了之後就可以在寒冬泡上一壶热茶搭配果乾，坐在床边悠哉享受夜晚时光，犹豫之後忍痛买了两包。
道格拉斯始终处於似乎心不在焉的状态。即使如此，看起来也不像是疲倦或想睡的模样，而是怀抱着某种烦恼，不时会陷入深思的模样。
明明很期待今天的约会。
明明想要一个开心、愉快的约会，为什麽偏偏变成现在这样呢？
虽然知道不应该这样想，道格拉斯一定有自己的理由，然而仍旧无法排除这些持续浮上脑袋的想法，导致自己的情绪也逐渐低落。
对话几乎为零的我们大致绕完一圈，为了避开边境侯少主的热情，戴上斗篷帽子走到一个没有摊贩的空地，倚靠着积着雪的栏杆，稍作休息。
片刻，道格拉斯用双手各自拿着一个用木杯装着的热饮，返回空地。
「这是『水晶茶』一个叫做『伏麦拉』的北方小国特产。用一种只会生长在紫水晶旁边的植物球根所泡出的热饮，据说可以尝到水晶的味道而闻名……我个人是喝不出来啦，不过相当稀有，也正适合暖暖身子。」
我伸手接过木杯，凝视着杯中冒着热气、微微流转的薄红色液体。
「你去过那个国家吗？」
「我几乎不曾离开边境，也从未到过神圣王国的国境之外，关於这些奇闻轶事都是从行商人和戍守团的团员们听来的。」道格拉斯笑着说：「毕竟在缺乏娱乐的这里，说些故事是最好打发时间的方法。」
我理解地颔首，将木杯凑到嘴巴前方，小口喝着。
温暖的果汁顺着喉咙流入胸口。
这个时候，我终於忍不住开口了。
「如果有什麽话想说的事情，不妨直接开口说出来吧。」
「……果然很明显吗？」道格拉斯苦笑着摸着脸颊。
「当然，当我询问推荐哪个果乾的口味时，你可是回答了炖菜，天晓得是怎麽听的。」
道格拉斯歉然垂首，接着正色说：
「爱琳娜，你提过一个关於蝴蝶拍打翅膀就会引起远方风暴的理论吧。」
「诶？」我一楞，迟疑地说：「确实提过蝴蝶效应，不过为什麽会突然提起这个话题？」
「因为我认为现在就是风暴抵达的时间点了。」
「现在吗？」
我不禁再度反问。
蝴蝶效应的影响会到来也是迟早的事情，毕竟拥有前世记忆的我做出许多违反游戏脚本的举动，从而导致偏差乖离的未来。目前已知的重大改变就有「道格拉斯并未转入学园」这点，连带影响了後续的所有剧情。
「尽管如此，事情本来就不会完全依照前世的记忆发展，毕竟在游戏当中也会因为选择了不同攻略角色的路线而出现差异。」我皱眉说。
「等等，你没有听懂我的意思，爱琳娜。」
道格拉斯停顿片刻思考着措辞。
「你认为未来的发展会是数条角色路线的『其中之一』，然而我认为目前的事态已经脱离所谓的角色路线了，今後即使出现前世记忆当中没有的发展也不奇怪。」
「这个……确实如此，毕竟游戏当中也完全没有提到梅茵会前来边境居住的剧情，然而她本人已经这麽做了。」
「而且还有一个地方和你所说的游戏脚本不同。」道格拉斯停顿片刻，沉声说：「按照你的记忆，亚瑟殿下会被刺杀而死；克劳德会被魔兽杀死；而艾略特会因为疾病而死，我没有说错吧？」
「时间点已经过去，这三件事情都无法验证了。」
「克劳德和艾略特的事件确实没有发生，然而亚瑟殿下的刺杀事件已经发生了，唯独时间和场所与你的记忆不符。」
闻言，我迟来地意识到道格拉斯想要表达的意思。
至今为止，虽然浮现过几次探究的念头，然而因为早已尘埃落定而没有深入思考下去，现在重新提起，整件事情确实存在着矛盾。
「我认为会造成这样的结果是因为三条路线的结局有本质上的差异。」
「请问本质上的差异究竟是指什麽？」
「克劳德和艾略特的死因是『天灾』，亚瑟殿下的死因却是『人祸』。」
道格拉斯用着深思熟虑过的语调开口说明。
「我们阻止了鲜红色灾祸，避免无数魔兽越过边境，疯狂涌入神圣王国的最恶劣结果，放远角度来看，可以认为阻止『天灾』的我们因此避开了克劳德和艾略特的死因，尽管如此还是发生了刺杀事件。」
「那是因为……这个世界走在亚瑟殿下的攻略路线。」我不太确定地反驳说：「梅茵深爱着亚瑟殿下，最终选择了亚瑟殿下，在无法清楚得知的高位命运力量影响之下，这个世界会发生亚瑟殿下攻略路线的重要事件。」
「你的说法并没有解释到为何刺杀事件的时间点会提前。」
「因为蝴蝶效应。已经知晓部分未来的我会做出不符合脚本的举动，进而出现不符合脚本的结果，虽然是细微琐碎的结果，长时间累积之後也会出现剧烈影响，邻国的刺客提早执行暗杀计画就是其中一个结果……虽然我并没有试图这麽做，然而在我不晓得的情况下导致了这样的结果。」
微微蹙眉的道格拉斯却摇摇头，低声叹息。
「爱琳娜，你最近似乎有点反常。抓着没有根据的推测不放，放弃正视那些摆在面前的问题。若不是你对於梅茵的态度没有出现剧烈变化，我甚至开始怀疑你是否受到魅惑魔法的影响了。」
「……为什麽要说这种话？」
道格拉斯没有回答，凝重地继续说：「当时，那名刺客自尽了，而我们也没有抓到其他同夥。」
「是的。」
「现在的王国国内依旧没有人顺利查出那名刺客的幕後主使者，虽然有人怀疑是某些国内贵族下的手，然而并没有人想到是邻国所为……不对，就算有人想到也不会在缺乏证据的情况下付诸言语吧，毕竟这麽一来，将会演变成国家与国家的冲突，如果刺客来自祀帝国就更是如此，没有好好处理的话将会爆发将全大陆都卷入其中的战争。」
这个时候，我才迟来地意识到道格拉斯想要传达的真正意思。
脊背窜过一丝寒意。
至今为止的我虽然理解到「这个世界并非游戏」、「每个人都不是由几百字设定所构成的角色，他们都有属於自己的过往」，然而我并没有看到关於「未来」的部分。
现实不像游戏脚本，没有一个明确的结局。
不会以一句「王子和公主今後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就此画下句点。
在鲜红色眼泪视为结局的事件发生之後，无论成功与否都会带来更多的後续影响，而居住在此的人们也必须顺应着这些影响生活下去。
──如果邻国当真派遣刺客前来暗杀我国的王子，在暗杀失败的情况之下，是否会在近期进行第二次的暗杀计画？
在游戏当中，成功阻止了一场暗杀就可以作为完美的结局，然而放到现实当中，我方尚未厘清祀帝国派来刺客的理由、暗杀的主因、指使的幕後黑手；对方并未成功暗杀掉目标，也没有因此停手的理由。
即使我们阻止了一场暗杀，却没有改变任何事情。
第二次的暗杀计画几乎是确定会在近期内发生的事件。
我因为这个结论感到毛骨悚然，紧接着察觉到不对劲的症结点。
「但、但是，当时他们的目标其实是梅茵……」
「这个就是另外一个问题了。在不知情的我国贵族看来，这是一个针对我国王子的暗杀未遂事件，然而在我们看来，却是一个针对魅惑魔法持有者的暗杀未遂事件。暗杀王子可以推想出许多衍生利益，然而我们不晓得邻国为何要暗杀身为魔女的梅茵，因此也难以判断他们是否会继续暗杀行动，或者采取其他的对策。」
周遭的喧嚣似乎倏然与我们两人的所在距离拉得更远，变得暧昧不清。
我听着自己变得急促响亮的呼吸声，不禁捏紧手指。
寒意扩散到体内各处，难以遏止。
这是我的失误。
无关公爵千金或平民村娘的身分，掌握着这些情报的我应该在更早的时候就看出端倪，进而做出准备，而不是等待道格拉斯的再三提醒才好不容易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作为杂货店店员的日子过得太过惬意、太过舒适了，满脑子都只想着关於道格拉斯的事情、关於梅茵的恋爱烦恼，甚至让我忘记了应该具备的危机感与防卫手段。
这段时间，道格拉斯相当体贴地没有说话。
他只是单手端着表面结出薄冰的木杯，倚坐在栏杆，眺望着不远处来来往往的熙攘人群。
我深呼吸一口气，用理智压下其他感情，重头开始冷静思考始末。
第一次的时候，我因为疏忽大意，没有注意到从暗处迫近的危机而落入在全校学生面前被公审的局面，失去了公爵千金的地位与权力，被迫前来什麽都没有的边境。
尽管如此，我很幸运地得到许多人的帮助，顺利度过最艰难的时期，现在才可以过着如此平稳的生活。
现在则是面临着下一个转捩点。
幸好有道格拉斯的提醒，事情尚未落入无法转圜的最糟局面。
目前尚未发生第二次的暗杀事件，即使我们几乎没有掌握任何情报，依旧有些许时间可以挣扎、可以尽可能地做好准备。
目前最坏的发展就是如同道格拉斯所言──神圣王国和祀帝国的战争。
一旦演变成这样的情况，无论平民或贵族都会被卷入其中……那是不亚於鲜红色灾祸、将会影响千万民众的严重惨剧。
而且这次，我们没有前世关於鲜红色眼泪这款游戏的记忆作为参考，可以大略推论出接下来会发生什麽重大事件，进而做出准备，此刻手中的底牌仅有关於续作的模糊情报。
事态远远比自己想像中的还要严峻。
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我端正神色，开口说：「不好意思，我没有即时注意到这件事情的重点。我会努力回想任何关於续作的事情，如果想到任何新情报会立即传达给你。」
「帮大忙了。」
道格拉斯缓缓呼出一口气，笑了出来。
「果然还是说出来比较轻松，因为我没有兄弟姊妹，身边也没有同年纪的友人，从小就养成一个人独自烦恼的习惯，然而有你可以帮忙分担真是太好了。抱歉了，刚才的措辞似乎因为急躁而有些激烈。」
明明应该道歉的人是自己才对。我轻轻颔首，却没有开口道歉。
「不会。」
「那麽严肃的话题先到此告一个段落吧。重要归重要，却也不是会在三、五天内就发生的事情，现在还是好好享受难得的祭典。接下来要再去逛一圈吗？我也忽然想买些果乾。」
「……不好意思，因为昨天的进货，我有点累了。」
道格拉斯略为停顿，却贴心地没有追究，向前踏了一步，低声说：「那麽我送你回去吧。」
「……谢谢。」
接受这份好意的我抬起视线，在凝视着道格拉斯背影的时候，脑侧莫名闪过剧痛。
有一种视野豁然清醒的错觉。
下个瞬间，我猛然想起最近一直在内心挥之不去的违和感的真相。
──我想不起来前世的自己是怎麽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