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麽会当牧师?」
第五个礼拜六,同样是在用过晚饭之後的时间,坐在只有他和布朗的小客厅里,林昭郁一边写布朗亲自设计的讲义一边问。
你为什麽会当牧师?
这个问题让布朗眼前浮现出一张来自遥远记忆中的年轻面孔,与林昭郁的脸孔重叠,即便两人没有一处相像,他还是觉得,那张脸的主人此时就坐在他身边。
总是这样魂牵梦萦,想起那人,都总觉得他就围绕在他身边。
艾伦‧范恩。他记忆中的人。
已分不清是曾经发生过或是虚构的回忆里有最灿烂的阳光,在那里像小鹿似的奔跑着的范恩一头柔顺金发被挟着草香的微风轻抚,双眼和晴朗日子里的蓝天一般,笑容像最丰硕饱满的苹果。范恩一笑,他的胸臆间便泛起酸甜的味道,忍不住想靠近,又带着恐惧的自制退开。他对他的秘密情感,是无法张口咬下的禁忌。
在他的跨越了一整片海洋的家乡,他的邻居,比他年长几岁的男孩是十三岁的他的初恋。
「‧‧‧‧‧‧因为我们一家人都是非常虔诚的信徒。不知不觉间,我就走上服侍神的道路了。」心脏再次为许久没有想起的人跳快了几拍,想像的熟悉的酸甜气味在鼻腔里流窜,布朗露出毫无破绽的微笑回答。
是因为惶惑。是因为害怕。是因为着迷。
是因为倾心,对那男孩,而不是神。
是对神、对经典而生的自我厌弃和鞭笞,驱使他走上这条路。
他是错的,他不该喜欢上一个男孩,一个和他同样性别的人,他有罪。
有罪。
不洁。
可憎。
他挣扎过,想要否认每次看见范恩就忍不住微笑的喜悦,可是他没办法,他就是无法抑制那股快乐。每晚,他充满自责地入睡,醒来时便检讨自己的错误,一再反覆,一再反覆,直到有天他灰心地意识到,他一辈子都会如此。
他无法把目光从范恩身上移开。
他担心有天自己会铸下大错,比如说向范恩一吐心中多年来的爱意。他害怕极了,怕得开始躲避范恩。
怕得离开俄亥俄州的家乡,怕得离开美国。
然後再次体认到,只要还活着,他永远逃不开这股情感。
既绝望,又甜蜜。
可他已不在故土,来到陌生的岛屿,不认识任何人,也没有人认识他,好似不会走漏什麽,那些幻想中的错事只存於脑中,没有人会知晓,令他感到无比安心。
林昭郁看起来好像不太满意这个答案。布朗笑了笑,反问:「你以为呢?」
「我还以为会有什麽故事。」
「你是说像看见什麽神迹、感受到什麽召唤之类的吗?没有,很单纯的。你又为什麽会信仰基督呢?」
嘿嘿一笑,林昭郁搔搔脸颊,「你这麽说也对,我也是因为家里的关系。」
「你爸爸妈妈怎麽会信教啊?」
「因为阿公阿妈吧。」林昭郁心血来潮,起身走到五斗柜边拿起放在上头的一个相框,「这是我阿妈。」
泛黄老照片里穿着长度及膝的大襟衫的妇人面貌有些模糊不清,但仍隐约能够辨认出长相和林先生有几分肖似。
布朗看了看被放在茶几上的照片,接着环视起客厅。
第一次造访林家时,他就注意到客厅内有不少相片,柜子上、墙壁上,放在一些容易被看见的地方,像一种凭吊、怀念。
因为客厅被占去,而把工作带进房间里的林先生此时从楼上走下来,看见桌上的照片,问:「你们在休息啊?要不要吃点东西?」
「爸,刚刚才吃过晚饭呢。你怎麽下来了?」
「口渴,倒杯水喝。」林先生走进厨房里,出来时手里多了杯水。他站在五斗柜边,沉默地看着缺牙一般陡然出现一个空格的相片。
即使在家里,他身上的衣服仍然整整齐齐,几乎没有一点皱摺,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没有一根不听话地乱翘。
布朗知道林先生是严谨的人。他在路上偶然见过林先生几次,林先生总是步伐稳健,浆过的衬衫在太阳底下白的发亮,天气很热,但衬衫外头好像不知变通一样永远有一件西装外套或是背心,头顶戴着像亨佛莱‧鲍嘉在北非谍影或是夜长梦多中戴着的帽子,皮鞋也闪闪发亮。日本人的作派。
「这些照片很有历史价值。」
听见布朗这麽说,林先生转过身对他浅浅地笑笑,不置可否。
墙上有几张照片吸引了布朗的注意。一张是年轻的林先生的独照,在某个宽敞的房间里,家俱有很多精巧的细节,但不至於繁琐,整体的布置很大气优雅;一张是林先生和林太太的合照,背景似乎不在台湾,林先生穿着笔挺的西装,林太太穿着剪裁简单却时髦的洋装,两人依偎在一块,真心绽放的开怀笑容和这座岛屿盛夏的阳光一样耀眼。
「那些是在哪里拍的呢?」
林先生顺着布朗的注视的方向也将视线锁定在墙上,「那是在日本东京,这个是‧‧‧‧‧‧我家,现在没了。」
「空袭?」话问出来布朗才察觉自己有多粗心。
林先生经历过在十五年前结束的战争,那无疑是无法抹灭的疼痛,他懂,因为他的哥哥也在那场战争中死去,他却说得如此轻巧,近乎轻浮。
林先生嘴角抽了一下,像是对他的神经大条感到好笑,嘴唇很快又抿直。他没有表情地看过来,眼神幽幽。
布朗觉得抱歉。如果是因为空袭,那就是他们──「我们」,美国人,布朗想,我们做的。
没有动怒,林先生语气平淡地否认:「不是因为空袭。」
「是换新台币换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