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在两人间蔓延，狭小的马车内，只有前进的马蹄声成了唯一的伴奏，贪恋着他身上的温度，女孩缓缓阖上眼，明明知道维持现状不是办法，但相处多年，她又怎麽会不知道面前的这个男人到底是什麽性格？
优雅而恣意，总是做些无伤大雅但又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既强硬又温柔，在某些时候却又固执得异常。
他的心里有一道清楚的界线，一旦贸然跨越，那就是万劫不覆。
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天真善良的女孩，相反的，她从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怎麽与人周旋。
伯爵带着她来到人类世界後，从默默无名到被皇帝赏识，那条路自然不好走，塞西莉亚也不可能让他一个人面对那些虎豹豺狼般的既有贵族，政坛是男人的战场，而他们的後勤人员就是作为女眷的她们。
自从第一次踏进宴会厅开始，她就心甘情愿为他勾心斗角，花言巧语、口蜜腹剑，这都不过是基本功夫，孩子的外表给了她无数次错误的机会，跌跌撞撞到後来，应该⋯⋯也给了他一点帮助吧？
想起了什麽愉快的事似的，塞西莉亚微微勾起唇角，眼神却有些黯淡。
坎特雷拉的黑天鹅，这称号就是那时候流传出来的。
贵族这种身份本来就是一个换一个，不处理掉前任，伯爵哪来的空间？
所以稍微煽动一下正在闹家变的贵族夫人，把丈夫外遇的证据摊在她面前，也没什麽吧？
毒药什麽的⋯⋯只是不小心掉在那名贵族家中而已，她怎麽知道会被捡去用呢？
不过这种事当然不可能让伯爵知道，对吧？
她不後悔，真的不後悔。
因为，不动手，受伤的就是他了⋯⋯
墨蓝色的眼渐渐失去神采，即使靠着他，手心还是逐渐发凉。
即使不是亲手杀人，但结果终究与她有关，後悔与不後悔跟绝不觉得自己做错了是两回事。
感觉到她的异常，伯爵低下头，只见怀里的女孩像只小灰猫似的黏着自己，死死不放开的模样有些可爱，但又让人没办法不担心，「怎麽了？」
「⋯⋯没什麽。」塞西莉亚摇头，声音有些闷，「只是在想一些事情。」
那不就是有事了吗？
要说不说的不像是她，大概⋯⋯真的是件不得了的事，「不能告诉我的事吗？」
没有强迫的意思，只是单纯的关心，伯爵安静的看着明显在逃避自己视线的女孩，塞西莉亚怎麽会没注意到他的视线，只是一时半会不太想面对，好一会才小声的开口，「伯爵⋯⋯杀过人吗？」
有些突兀的问题让男人愣了一愣，伯爵眼中闪过一抹惊讶，唇角扬起了一抹苦笑，雕塑般美丽的手指卷起了她的发尾，有些心不在焉，「那要看你怎麽定义『杀人』这件事了。」伯爵斟酌着字句缓缓开口，「如果借别人的手也算『杀人』，那我的确做过。」
似乎是一段很遥远的记忆，看着他因为努力回想而微微蹙起的眉，塞西莉亚小心的开口，其实到这程度，别的不说，单单就看伯爵活了这麽多年岁，怎麽会不知道女孩一定瞒着他做了什麽，「那伯爵会後悔吗？会不会觉得自己做错了？」
「既然做了，又有什麽好後悔的？」
靠着座椅的後背，伯爵莞尔一笑，半睁着眼似乎陷入了回忆，「塞西莉亚，这不是靠着单纯或温柔就能存活的世界，杀人不过是存活的必要手段，如果你认为这麽做达到了你期待的结局，那杀人就没有错。」
残酷的词句由他说出来却是那麽动听，塞西莉亚看着他安稳的笑容有一瞬间的晃神，伯爵瞥了她愕然的表情一眼，唇角的笑加深了几分，「觉得我像恶魔吧？」
带了几分玩笑的意思，伯爵却没想到女孩一本正经的点了头，那双墨蓝色的眼中闪着点点笑意，轻声地开口，「温柔蛊惑少女的恶魔，感觉有种强烈的悖德感呢。」
纤细的指尖触上了他的面颊，塞西莉亚眯起双眼，看着他因为意外而微微睁大的眼，缓慢而优雅，有如天鹅抬头般靠近他俊朗的面庞，在近的几乎要让双唇相贴的距离呢喃道，「如果被恶魔迷惑了，那女孩又会变成什麽样呢？」
女孩身上独有的芬芳充斥着鼻腔，侵占了所有思绪，伯爵的呼吸一滞，贴在面颊上的手掌纤细脆弱而柔软，清秀的面容退去了少女的稚气未脱，却多了女人的撩人。
像极了蛊惑人心的恶魔。
难以压抑的乾渴窜入思绪，从未感到这样强烈的吸血冲动，正当伯爵觉得自己该做些什麽的时候，塞西莉亚突然一脸的莫名其妙，「我说⋯⋯伯爵，你不说话我怎麽演下去啊⋯⋯」
「⋯⋯胡闹。」
「呀！」
按着发痛的额头，塞西莉亚委屈地看着明显在发火的伯爵，心里偷偷吐了下舌头，自己定力差，能怪她吗？她刚刚是真的没打算做些什麽，真是冤枉她了，伯爵居然还弹她额头，一点都不绅士。
不过没把她赶到旁边坐着都算小事。
继续心安理得的窝进他怀里，塞西莉亚突然想起一件事，脸上泛起了几分傻笑。既然他反应这麽大⋯⋯那是不是代表，她还是有一点点魅力的？他果然是把她当女人在喜欢的吧？
「挨骂了还笑得这麽开心？」
有些郁闷的瞪着窗外，余光瞥见了她傻气的笑，伯爵撑着头语调也沉了几分，也不知道恼的到底是女孩过分的亲昵和毫无戒心，还是自己那不受控制的心，对她的靠近感到喜悦，因为她的一句「演不下去」而沮丧。
果然说穿了，塞西莉亚根本没有把他当男人。
眼看他又要继续炸毛，塞西莉亚笑着晃了晃他的手臂，讨饶的在他肩膀蹭了一下，「伯爵⋯⋯」
「塞西莉亚，你刚刚的行为让人相当困扰。」再迟一两秒，我可能就把持不住了。
「知道了，可是我什麽都没做呀⋯⋯」是伯爵您的定力差。
「塞西莉亚，你年纪也不小了，该注意男女之别。」麻烦你把我当一般男人稍微防备一下好吗⋯⋯
「但伯爵就是伯爵呀⋯⋯」反正你不是很爱这一套，那我这麽做也没差吧，你自己要端着当绅士的。
看着女孩那张要多无辜就有多无辜的小脸，伯爵怎麽莫名的觉得，这小姑娘刚刚似乎在跟自己顶嘴？好像还吐槽了自己几句的样子？
处在一种怀疑自家女孩进入叛逆期却苦无证据的状态，伯爵沉默了一阵，看着女孩深深吐出一口长气，投降般的举起双手，脸上露出苦笑，「好吧，你赢了。」
「嘿嘿！」傻笑了两声，塞西莉亚张开双臂扑进他怀里用力地磨蹭着，抬头对他嫣然一笑，「我最喜欢伯爵了！」
孩子气的行为加上欢快的声音，实在没办法让人想到别处，两人心头都是一阵钝痛，伯爵叹了口气闭上双眼轻轻回抱着女孩，塞西莉亚低垂着双眸，将所有多余的心思藏回最阴暗的角落。
只是家人间的拥抱罢了。
「塞西莉亚。」
男人突然的开口，女孩只是小声地应道，「嗯？」
「不论你做了什麽，我都会护你周全。」
「即使与世界为敌？」
「我已经这麽做了。」
两人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麽，却同时发出了一声轻笑，塞西莉亚又往他靠紧了些，面上却难掩苦涩。
为了保护她，他离开了自己熟悉的世界，即使他原本就对那个世界毫无留恋，但她不认为⋯⋯那里对他一点意义也没有。
他的家族、朋友、同类，一切重新归零，换来的是在生命中来去频繁，最终将只留下他一人的人类们与他短暂相伴。
看似温馨却孤单的世界中，闯入了一阵庄严的歌声，听着隐约传来的声音，伯爵缓缓睁开眼，望向窗外深沉的黑暗，眼中闪过一抹兴味，塞西莉亚抬起头有些不解地看着他，似乎不太懂发生了什麽事，以这声音，应该是教会的圣诗，作为吸血鬼的伯爵怎麽会对这种音乐感兴趣？退一万步来说，不讲这些人唱的到底是什麽，就说唱歌的人本来就是和伯爵水火不容存在吧？
「我只是在想，人类⋯⋯真是神奇的生物。」
感觉到她疑惑地注视，伯爵发出一声轻笑，抬手梳着她柔顺的长发，回头时眼中透着温柔的哀伤，「短暂的生命、充满缺陷的心灵，却能创造出这麽美妙的声音。」
「美妙⋯⋯吗？」被这麽一说，塞西莉亚稍稍定下心神倾听，低沉而悠远的合唱声有着令人安定的力量，光是这样听着，就觉得心灵受到净化，只是⋯⋯「歌词⋯⋯让人很不愉快。」
微微蹙起眉头，塞西莉亚脸上透着不悦，伯爵见了忍不住发出一声轻笑，「为什麽？因为一直赞美着神吗？」
「嗯。」微微颔首，塞西莉亚的表情中透着矛盾，「我不喜欢这样。」
如果神真的像他们所唱的那样神圣、高洁、慈爱，为什麽这世界上这麽多残忍的事？又为何会让伯爵这样温柔的人生存在永无止尽的黑暗和孤单中？
这太荒谬了，「赞扬一个不存在的『神』，看不见祂的无能，这不是很愚蠢的行为吗？」
「但不正是这样的愚蠢的人们创造出了这样庄严的声音？」将面露排斥的女孩温柔的拉入怀中，伯爵柔声说道，「这世界不会存在完美，我们要学会欣赏事物美好的一面，同时也要接受他们不和我们心意的地方。」
「如果无法接受呢？」
「那只是自寻烦恼。」伯爵轻笑了声，话语间流露着淡然，「活得够久就会知道，人活着做重要的，还是让自己开心。有太多事身不由己，但又何必时时让自己感到委屈压抑？」
只有对你，我不得不压抑自己。
远处的圣歌声停了下来，深夜的寂静又回到了两人之间，少女望着面容柔和的男人，专注的像是要把他这一刻的表情深深刻入脑海，心里悄悄下了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