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时针准备走向十二的午夜,江凛左手食指轻点在唇上,眉头微皱,面呈深思模样。
立足於全身镜面前的是遍地雪白的冬季天山,那宛若烈阳从不曾侵蚀过的昼色,是江凛带给所有人的印象——
静、净、靓。
沉吟了声,江凛终於放下那只素白似像的手臂,转身,挪动着她那双足以聘美模特的纤白长腿,缓缓步至一扇棕褐色的门板前。
门轻轻的被拉开,面对迎风而来的白梅香,江凛浅吸了口气,抬起头,目光开始扫视着她今夜所要的衣着。
将更衣间所有衣物浏览过一圈後,江凛定了定睛,抬起脚继续挪动着步伐,将那对天的赞礼,轻轻踏足在脚下那片宛若星空的漆黑大理石上。
伸手提过素黑的露肩小礼服,江凛将衣架上的吊牌翻转过来。确认这套小礼服是崭新并从未穿於任何公开场合後,江凛便二话不说的将之在原定换上。
又瘦了吗?
江凛的手滑过腰间,身上这件本该是贴身的小礼服,此刻竟觉得有点宽松。
轻叹了口气,江凛往大衣区走去,本订定好的穿搭,不知为何,她的视线突然在驼色与白色之间流连。
看着驼色的风衣,江凛的眼底闪过一丝复杂。记忆里的那人,她总是与这个暖色调纠缠在一起,彷佛,天生一对。
指节抚了抚驼色风衣的领口,在翻折、整顿间,江凛的咽喉处又开始紧窒。
忍着想自我伤害的冲动,江凛左手一用力,并在无心寻找首饰的仓皇下,下意识的快速走出更衣间。
贴心,熟稔的动作,江凛曾经在每个严寒的冬季里,在那人给予自己的放纵下,替她整理衣领,围上她锺爱的围巾。
「......能不能出息一点。」喘息着,江凛将右手按在心口上,冷汗,无声无息的滑过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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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副总监,今夜可真美。」
预定席上,是充满情调的色系打光,在规规矩矩的方形餐桌上,有着足够让人说不上是浪漫一晚,还是无奈一顿的西餐繁复礼节。
江凛闻声回过头,见着程欣一身帅气的休闲女装後,她不禁想,自己的衣着是否过於隆重了,毕竟方才下班前,听见对方预定的餐馆是法式餐厅後,浅意识里不知不觉就带上了在国外念书时的生活习惯,什麽样的场合,就该有相应的仪态。
虽然程欣身穿休闲装束,但严格来论,也不至不符合用餐的环境。
「MayI?」
程欣好听的嗓音在耳边响起,江凛略偏头,在抓好角度的倾刻下,她的眼,对上了对方的唇及鼻。尽管江凛已经换上了三公分的细高跟,她还是及不上程欣那近似欧美模特的姣好身材。
江凛的身板,在东方人的审美观里,是非常让人羡慕的存在;反观程欣,她的傲人身形,在她成长的文化背景里并不是很吃香,西方世界才是。
可,不论谁的身材在何处吃香与否,这两人的脸蛋,绝对堪称上乘之作。
主动往前挪动一小步,江凛双手微开,将背部面向程欣,是同意对方方才请求的意思。
温暖不再。
冷空气侵袭肩上皮肤的当下,江凛感受到身上的驼色风衣,正被缓缓的脱离。
江凛的心情是复杂的。目光闪过一丝犹疑的看着那抹令她又爱又恨的颜色,正从身上一点、一点的慢慢剥离而去。且,还是经由身後那位,近来总让她食不好,寝难安的人之手。
「原来,副总监也是位艺术爱好者。肩上的刺青,很美。」
眼帘微阖,江凛本已经够乱的思绪,因着程欣这句话,又被勾向更糟的境界去。稳着嗓音,江凛开口,发出那近似叹息的音调:「谢谢。」
两人入座後,菜单被服务生迅速的送上,一切,顺畅的宛若一幕早就排演好的戏剧。
已经选好菜肴,准备翻页至甜点区的江凛,她一个不经意的抬眸,眼尖的发现,以令人艳羡的Polyglot身份在公司驰名的程欣,似乎对法语不甚「锺情」呢。
江凛的嘴角因着这小小的意外发现,微扬着。
为了扞卫职场上司的尊严,江凛对着已经前至桌边准备点单,或者该说是介绍菜单的服务生,面带遗憾,语气略显歉意的道:「David,很遗憾我不识法文,可以请你帮我介绍一下菜单吗?」
「当然没问题。」
对座,程欣放下菜单,她的视线正胶着在与服务生「请益」互动的江凛身上。对方的眼底抹上一股无辜色彩,看上去,好像她真的对看不懂的菜单没辄似的。
笑了下,尽管事实不是对方所想的那般,但程欣选择接受江凛的好意。
在服务生高效率的服务下,两人等待开胃酒送上的空白间隙里,江凛终於还是得抬起眸,与眼前人一对一,毫无躲藏的直视彼此。
「今天不躲了?」单手撑着脸颊,程欣的眼角因着她此刻的好心情而上扬,语带笑意的调侃着江凛。
「我要躲什麽?」
「这礼拜的主管会议上,我的新官突然停熄了她自上任以来,总是对我提出的专案采取例行性的质疑炮火攻势。」
「那是因为我同意你这次的专案计画。」
「每日早晨,我的副官本该是主动到我的办公室里,来向我汇报前一日组里的一切进度以及市场动向,为何这周只透过电邮向我通报?」
「因为我已经与会计部的主管约好在先,这次专案的资金不容易通过申请,需要长期抗战,一不小心就会与对方谈了相当长的时间。没有先跟你知会,是我的疏忽。」
「OK.那麽,为何不与我共乘一辆专车?我们的住处似乎『非常』顺路。」
「刚刚说过了,因为与会计部主管先约在先,必须提早到公司。」
「能提早帮我买早餐,放咖啡在我的办公桌上,却没有时间同我问早?好像会计部的打卡时间还比我们晚半个小时?」
江凛:「…...」
江凛沉默,她开始埋怨起服务生的识相,酒柜离她们俩的座位才几步路而已,不是吗?
头痛着,江凛这回真的不知道该拿什麽「因为、所以、才会」来抵挡程欣的十万个为什麽。
或者该说,程欣是对的。
因为,她的浅意识里,真的不想与对方有任何单独相处,以及眼神接触的机会。
目光稍稍移开,江凛看着被高挂在程欣後方墙上的驼色风衣,她的胸腔处突然有一股强劲的酸意,难受的涌上。
忍着想逃离现场的冲动,江凛感觉自己的体温正在降低,手心也跟着冒起冷汗。此刻还支撑着她的,还让她能面部保持平静的与对方处在一个空间的动力,正是右肩上,那道彷佛又灼烫、鲜明起来的白梅刺青。
江凛的右肩正在发烫,她知道这是她自己的心理作用。
鲜血因为刺青而滚烫流淌的那晚,江凛至今仍记得,当时她趴在软垫上安静的流着泪。
「理由呢?江副总监。」
回过神,江凛的目光开始聚焦,她看着已经空旷无人的对面座位,耳边听着突然响起的缓缓流水声,刹那,江凛才又懊恼的想起,自己现在应该专注在饭局上才对。
双方的白酒杯里,已经被拒绝服务生斟酒的程欣给注了半满。
启唇,江凛贬了贬眼帘,她终於给了程欣今晚第一个诚实答覆:「我不知道......理由。」
微笑着,程欣将手中的长相思递还给服务生,转身,她坐回她的座位上。
方才在程欣脸上的咄咄逼人,此刻已经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准备享用美食佳肴的饕客脸谱。将酒杯举起,程欣邀约着对方:「现在说恭喜还来得急吗?江副总监。」
无奈的笑了下,江凛的嘴角随着对方已然由阴转晴的神色牵起,「至少你还记得,不是吗?」
「Che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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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束午夜的晚餐後,江凛与程欣决定在附近的公园散步、走走,好分散吃的太撑的难受注意力。
「我以为法餐不会让我消化不良。」
听着程欣的自我调侃,江凛轻轻的摇了摇头,「是你胃口太小。」
「某人,好像剩下的比吃进去的多。」
江凛闻言只是笑了笑,她的胃口比程欣大,虽然她的身板比对方来的娇小,但这却是肯定的事实。
只是江凛今天的情绪波动实在太大,这点彻底影响了她的食慾,说是没了食慾也不为过。若不是为了不扫程欣的兴,她可能每道菜肴只浅嚐一口便止。
「若是能早点知道不用如此正式,我一定不会这麽压抑自己,你说是不,总监?」
听着江凛意有所指的发言,程欣愣然,低头瞧着对方包裹在风衣下的衣着,瞬间,程欣终於明了江凛今晚的「有苦难言」。
「我承认,今晚是我的疏失,我向你道歉。」
「没事。」
轻易接受歉意的江凛,程欣望着她慢慢领在自己跟前的背影,突然,程欣一个失神的跨步上前,右手甚至有点仓促的抓过对方的左手。
程欣没有忽略在自己手指的轻扣下,江凛的手心是想躲避般的轻颤着。
血液在两人的掌心间快速奔动。
寂静,没有任何言语点缀的夜色下,程欣与江凛的指间交错是那麽的诡异,却又可预期的暧昧着。
无法忽视那股频率渐渐契合的掌心心跳,正当肤色略白的那人想抽回手时,她身後,另一只温度偏低的掌,突然缓缓地包裹住两人交叠在一起的柔荑上。
江凛本以为这个夜晚已经足够煎熬了,疲惫的闭上眼,她心里一直在祈求不要发生的隐忧,终於,在程欣一句参杂着小心翼翼的不安下,狠狠的破了纸窗。
「我好像——喜欢上你了。」
氧气,开始狠狠地抽离江凛的肺部。
表情狰狞的张大了口,努力吸吐间,江凛发现她的脖子像是被人给使劲掐住,在发不出声音的绝望下,鼻息处,竟已是感受不到任何一丝的空气。
连日来,午夜梦回里的焦躁神经,以及这几年下来始终抹不去的心上业障。
江凛的身体,总是最先出卖主人的残破不堪。
今夜,程欣的一句坦白,已经彻底压垮江凛好不容易在心里修补织网,却仍旧脆弱不堪的一处平静。
脚步踉跄的往後方一跌,江凛狠狠的挣开被程欣牵住的左手,她的面部,开始由唇苍白而上。
「程......程——包......药......剂......」
江凛急而重的喘息,弱而细的话语渐渐破碎而开。
抬眸,程欣终是发现了江凛的不对劲,她看着上一秒还好好站着,此刻却已是摇摇欲坠的人儿。程欣焦急地欲绕步至江凛的身前检查时——
江凛的视线,已经再也无法聚焦。
彻底阖上眼前,江凛承认,她的脑海里真的有闪过那麽一个想法,有闪过那麽一个绝望、灰暗的念头——
何不,就这麽一了百了。
她希望那个人能回到她身边,就算她不爱她。
她希望那个人还记得她,就算她不爱她。
可她也同时在期望,那个人就这麽忘记一切,便好。这样,她就能真正开始她的人生。开始,一个新的期盼,开始,一个不再心系「简筠曦」,开始,一个只爱自己,只爱爱人的自己。
可是,谁能告送她,为什麽心还是这麽的不甘,这麽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