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元宵之夜,处处华灯齐上,烟花如雨。鳞次栉比的街道无不充斥着欢快的气氛。然而,此刻本应接受万民朝拜、最该喧嚣的景宫却一片死寂。
长乐宫内,所有的宫女、太监纷纷跪在地上,不敢发出一丝声音。宫殿的最深处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几近绝望的帝王拉着女人的手:“阿清,你不要离开我。”
身下的血流的越来越汹涌,她已经感受不到痛了,勉强提起一口气:“我们的孩子是……”
他急忙回道:“是女孩,是女孩。”
女人露出一抹释然的笑,天家的女儿一生凶险,但多少比男孩安全。她眼中含泪:“阿霂,保护好她……”那滴泪珠落地之时,一代佳人与世长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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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密麻麻的宫人跪了一地,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天子又发怒了。
乐平昌看了另一本折子,看到“以和为贵”这四个字时,心里的怒火再次高涨,狠狠把折子丢掷到地上,“以和为贵,以和为贵!我堂堂大周竟要被蛮夷戎狄欺辱至此!”
“父王!”从门外跑进来一个七八岁的女孩,身着石榴红的上衣与黑色的长裙,腰间垂下一枚精致的白玉环,宫人们见到这位小公主,提着的心总算是落了下来。小公主似乎丝毫没有感受到宫殿内的紧张气氛,一下子扑进了乐平昌的怀里:“父王,你答应过我今天要陪我过生辰的!”乐平昌按下心里的愤怒,拍了拍女儿的肩膀:“长安,我们就走。”长安笑眯眯的松开怀抱乐平昌的手:“父王刚才怎么发这么大的火呢?把中常侍都吓到了。”乐平昌扫了眼还跪在地上的太监,忍不住笑了:“都起来吧。”
父女两人并未乘撵车,而是选择一路步行。今天是乐长安的八岁生日,正是元宵。每年的这一天,白天乐平昌会和乐长安一起参加长乐宫专为长安举办的宴会,晚上则会带着王后、公子和公主一起来到景宫,站在城墙最高点接受万民朝拜。按照礼制,公主并无资格参与这种活动,但长安的生母在生产后没多久便香消玉焚,乐平昌因此分外怜惜他膝下唯一的也是年龄最小的公主,诸多礼制皆为这位公主更改,甚至于在这位公主六岁时,便被赐予“辰安”的封号。这种宠爱甚至蔓延到了与公主同一日诞生的宁楚非公子身上。宁家本是朝中清流一派,即不受任何一方势力待见的存在,但因为宁家小公子宁楚非与公主同一日出生,宁家颇受天子宠幸,官职虽没有变化,但每年公主生辰,宫中都会派专人接宁家小公子入宫。公主与这位宁家小公子的关系也非比寻常,隔三差五便召人入宫,或者前去宁家寻找这位小公子。
乐长安抬头看着愁眉不展的父王,伸手拽了拽他的衣服:“父王,今天是长安的生日,父王怎么还是不开心呐?”乐平昌勉强压抑住内心的焦灼,摸了摸乐长安的头发:“长安,如果你手里有很多肉,身后却跟着一头狼,你要怎么办?”乐长安转了转眼珠:“父王,这让我想起了嬷嬷讲给我的一个故事:一个屠夫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了两匹狼,屠夫很害怕,就投给他们骨头吃。一只狼得到骨头停止了,另一只狼还跟着,屠夫又接着投骨头,这只狼停止了但前一头狼又跟着他了。后来屠夫的骨头全都投完了,两只狼又继续像之前那样跟着他。”乐平昌心底一震,再一次细细打量这个女孩子,眉间的愁绪终于消退,忍不住叹息道:“满朝文武竟不如一幼龄稚子!”
兴元九年,大周首次驳回淮夷大量财物要求及和亲请求,并正式向淮夷国宣战。此次战役历时五年,以淮夷国君战死、二公子入周为质作为结局。然而这场战事最为传奇的则在于它的导火索仅仅一个年仅八岁的小女孩的一段话。
“信彼南山,维禹甸之。畇畇原隰,曾孙田之。我疆我理,南东其亩。上天……”女孩皱着眉头,想了半天,看着一直在跟自己偷偷比画的同伴,恍然大悟的大喊:“下雨!”
整个屋子里的孩子全都爆发出一阵哄笑。女孩垂下头,脸都红了。
齐夫子强忍住叹气的冲动,语重心长道:“长安公主,这首乐歌是您和冽安公子在冬祭上要带领大家一起唱的,现在离冬祭就剩半个月了,您要抓紧时间背诵。”
乐长安头垂得更低了,默默的坐下。坐在她身边的男孩子拽了拽她的袖子,笑着摇摇头,小声的对她说:“没关系的,还有时间,我陪你一起背。”乐长安沉痛的看了看身边的宁楚非,以更加沉痛的姿势点了点头。今年她十三岁了,按照王制,要开始和公子一起参加天子诸侯宗庙的祭祀。春夏秋的祭祀她只要站在希冽哥哥后面就好,但是冬祭作为一年中最重要的祭祀,她要背下来这么长一串乐歌,她感到很绝望。宁楚非轻轻抓了一下她的手,又很快的放下,两个孩子的脸都有点红。
当齐夫子放下书的一瞬间,乐长安和宁楚非很有默契的一齐放下书本,飞速冲出教室,跑到了离这里很近的另一处院落,等在一间大屋子的窗边。屋内也有一位先生正在抑扬顿挫的朗读文章:“爱臣太亲,必危其身;人臣太贵,必易主位;主妾无等,必危嫡子;兄弟不服,必危社稷……”乐长安站在墙边,忍不住捂住耳朵,小声对宁楚非抱怨说:“楚非,我觉得我每次听这些夫子读这些都好烦呀。”宁楚非习惯性的露出一个笑容,他已经习惯了听长安给他抱怨这些事情。“就拿刚才他说的那一堆,听着就好讨厌,当天子非要成为孤家寡人吗?成为天子就不能亲近臣子、不能喜欢自己喜欢的人、不能有友好的兄弟,那天子多惨啊。”乐长安越说越生气,忍不住握紧双手:“我都好想把这个夫子大骂一顿了!”
宁楚非忍不住轻轻拍了拍乐长安的小脑袋,现在的他已经比乐长安高了一个头:“你上次不是做过这种事了吗?然后被王上罚了抄十遍书。”乐长安切了一声:“那种书我才不抄呢。”宁楚非忍不住笑了,眼中满是笑意:“所以你就让我抄咯。”乐长安摇了摇他的胳膊:“因为你的字和我的很像嘛,后来我也帮你了呀。你被宁叔叔罚抄书,我也帮你抄了嘛。”宁楚非想了想:“为什么觉得我们两个很符合一个词——”乐长安料想到这人嘴里出不来什么好词,赶紧瞪他一眼:“闭嘴。”宁楚非悻悻的闭了嘴,过了一会还是忍不住开口:“反正你也知道是哪个词。”乐长安哼了一声,把头扭到一边,刚想笑,一下子对上了一双平静无波的眼睛,吓了一大跳,赶紧拽着宁楚非的衣角,往后退了一步,那双眼睛倒是打量了两人一会才移开,那个人转头面无表情的继续盯着念书的先生。
两个人一路小跑到院子门口,乐长安惊魂未定的拍着心口:“刚才吓死我了,那个位置之前不是一直没人吗?那个人长相和眼神也太可怕了。”宁楚非比乐长安稍稍安定一些:“我看那个人长相不像是我们大周人。”乐长安回忆了一下那个人的长相,眼睛细长,嘴唇稍稍薄一些,皮肤有点黝黑,头发颜色像是烧焦了似的。这个长相——两人同时睁大眼睛,半是害怕半是稀奇的喊道:“淮夷人!”居然有一个淮夷人和他们这些贵族子弟一起读书!宁楚非想了一会:“我之前似乎听到父亲提过,淮夷国战败,把一个公子送来大周为人质。我们刚才看到的那个人很有可能就是淮夷的公子。”乐长安哼了一声:“他们这群蛮夷人,怎么能和我们一起读书呢?”宁楚非已经习惯这位小公主在他面前想到什么就说的性格了:“可是如果他们能被我们的礼教所教化,以后两国不再打仗,不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吗?”乐长安切了一声:“他们这群野蛮人怎么可能被教化呢?我记得元祖二十年,他老人家也是这么想的,还亲自前往渭河参与议和,结果被这群畜生设计杀死在渭河河畔。”宁楚非张了张嘴,想说的话还是没能说出口。乐长安看出了他的欲言又止,刚想追问,眼角的余光瞥到了刚走出大屋子的兄长,想问的东西一下子被搁置,她赶紧拽着宁楚非的袖子跑到乐冽安身边,笑眯眯的盯着自己哥哥:“哥哥,我和楚非来接你放学了。”
乐冽安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这家伙又是来缠着他,要和他一起背冬祭的祭歌,可是那首歌他早就会背了啊。原本追随着他的世家子弟们见状,也纷纷向兄妹两人见礼,找个借口离开了。
乐希冽甩了甩宽大的衣袖:“说吧,今天背到哪里了?”
乐长安一点没有被夫子抽查背书时的窘迫,笑嘻嘻的说:“我背到我疆我理,南东其亩这句了。”
乐希冽简直想扶额:“所以你是每天背一个字吗?”
乐长安点头:“这个东西太难背了啊,哥哥,你赶紧娶一位夫人,代替我的位置吧。”
乐希冽看着这个自己唯一的妹妹,在她还是个婴儿时,因为亲生母亲过世,被养在他母后的后殿中,自己看着她一点点的长大,虽然兄妹二人并非同母所生,但感情甚笃。他对于长安的这种说法,只能付之一笑,转眼看向站在自己妹妹身边的宁楚非:“楚非你这首祭歌背熟了吗?”
宁楚非面有难色:“回大公子,这首祭歌辞藻繁丽,我与公主一样,并未熟记。”
乐希冽看着自己面前这个小小的同盟,轻轻摇了摇头:“你们两个啊。我今日有要事要与门客向商,楚非你就陪着长安一起背吧,我先走了。”
乐长安心里有点失落,小时候哥哥还能陪自己玩一整天,现在他们长大了,一起玩的时间越来越少,他也越来越忙。幸好,她收回看向哥哥背影的眼光,看向身边的宁楚非,眼睛里满是认真:“楚非,以后你长到哥哥这么大的时候,不要像他这样天天都不陪我玩。”
宁楚非想了想:“如果我没什么事情我就陪你玩。”
乐长安笑了,过一会她又很认真的说:“那我就让父王和哥哥不给你安排任何事做,这样就能天天和我一起了。你以后也不要像我哥哥那样,养一大堆的门客,真是太讨厌了,每次都和他说一些和那个夫子一样讨厌的话,我哥哥还得抽出来很多时间来应付他们,说什么礼贤下士,真是太讨厌了!”
宁楚非忍不住笑了举起手作击掌状:“那我们长大都不要变成自己讨厌的样子。”
两个孩子就这样在余晖映照的大景宫中的一角重重的击掌,许下如此纯粹的诺言。
若干年后,当两人在不同情境下回想起年幼时这一幕时,不论心境或喜或悲,总还是有一丝欣慰,孩子间许下的最为叛逆也最为单纯的愿望终究还是没有被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