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州的风土人情显然与郢都不同。长安隔着一层薄纱看了一眼外面的街市便让侍女将帘子放下来。因为已经连续赶路了三天,他们决定在宿州休息两日。长安自到了行宫便闭门不出,当日的晚饭也没有现身,只是让侍女取了饭菜。叶桑吃完晚饭后专门来她的房间问候,却被侍女隔绝在外,他向门内看了一眼便离开了。
而此时的长安则身着一身便服走在宿州的长街上,身边只跟着三秋一个人。她看着路上的热闹,似曾相识,很多年前,有个人曾在信里仔仔细细描摹过这些场景。她站在城门,用手摩挲着矗立在一边的石碑,上面的字迹还未经过过多的风雨侵蚀,清晰可见,上面刻着一个又一个的名字,最后的落款是兴元十九年。这些人在石碑的记载下被死于一场惨烈的战事,没有记载的是阴谋与野心。无数人死于一场无谓的猜忌。
长安深呼一口气,闭着眼仰头了好久,才放下手,没有说一句话,向着前方走去。前面是宽阔的松林,无数人沉睡在那里。她没让三秋跟过去,一个人走了进去。目之所及,尽是坟墓。许多坟墓还残留着祭品,更多的是孤坟。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看见了一座明显肃穆的坟墓,映入眼帘的只剩四个字:“宁平之墓”。
长安一直克制的眼泪再也没忍住,跪在墓前。她有很多想说的话,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这座墓的旁边有一座同样肃穆规模小一些的墓。
过了半响,她才终于哭出声。
她有许多话要说,可是,说什么呢?说对不起,我不能为你们报仇?说对不起,我知道你们的冤屈,可是希望你们早点安息?
她跪走到宁楚非的墓前,颤抖着手拿出怀里写下的许多信,升起火,呜咽着将一张又一张满是墨迹的纸张投入火中,当最后一张纸被大火吞噬,她擦掉眼泪,站起身,对着面前的坟拜了三拜,转身离开。
车队按照原有计划继续行进。公主因为身体抱恙,由侍女一直陪着呆在车里。半个月后车队到了淮夷的都城——苏勒。接下来的半个月整个苏勒弥漫着欢乐的气息。淮夷的主君娶了一位来自大周最尊贵的公主——辰安。就像这位公主的名字一样,原本还因雪灾而惶恐不安的淮夷人收到了来自大周的大量物资,与此同时原本有爆发趋势的瘟疫迅速稳定下来。
不到三个月,这位来自大周的公主在淮夷的声望达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高度。但这位公主深居简出,甚少出现在人面前。
听到三秋进来的声音,长安将手中的书放下:“戈下怎么样了?”
三秋恭敬的说:“公主,疫情已经全部全部平息,已连续十日没有新的感染人。”
长安站起来,抬头望着窗外的大树:“三秋,你先出去吧。”
三秋沉默着退出房间。月央宫之外大概没人会相信成婚刚刚三个月的夫妻始终分房吧。举行仪式的那天晚上,叶桑进了婚房后没多久便走了出来,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三秋进去的时候,公主面色同样平静的让她给自己梳洗,准备休息。从那天之后,叶桑再未来过宫殿的这边,如果有什么事也只会让侍从们传递。如果不是三秋从未听说过叶桑身边有什么莺莺燕燕,她一定不会忍到现在。公主也许不在意,但是她在景宫已经见过太多太多的冷遇,她不能让自己看着长大的公主成为冷宫闺怨的一员。但是现在已经三个月了,她不能再这么不作为下去了。
长安被一只鸟惊的回了神,她眼神复杂的拿出一直放在身侧的匕首。这只匕首的刀鞘上镶嵌着一枚巨大的翡翠,玲珑剔透。她嘴唇轻轻动了动,那个名字还是没说出口,手再一次握紧冰凉的刀鞘,眼神也变得坚定。
长安的失踪让所有人猝不及防。如果不是她留在桌子上的信,叶桑都怀疑是不是被绑架了。他看完了那封信后怒极反笑,连看不都看跪在地上想要解释的侍女,直接示意卫兵将她们拖下去,准备出门前还是多说了一句:“先关起来,看好她们。”
在这种关键的时刻,苏勒离不开他,淮夷离不开他。这个女人真是会选时间。但,这也不失为一个机会。他思索了一会,召来苏里木,交待了一番,苏里木小心的措辞:“主君此举是否太过冒险?”叶桑在苏里木担忧的目光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周有句话,‘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苏里木,我会带着公主安全回来的。”
在长乐宫中生活的长安从未想过自己会踏上一场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旅行,更不必说这场旅行还是在异国的土地上。因为身材相比淮夷人矮小,她装扮成了一个十几岁要去宿州寻找父亲的淮夷男孩,正跟着一个前往大周的商队。走出月央宫的第一天晚上,她一夜都不敢睡觉,直到现在,已经出来十天了,她的睡眠依旧很浅,一点点风吹草动都能惊醒她。因为她出的钱,商队的人对她还比较宽厚。她现在的位置已经可以遥遥看见宿州的城池了。正在她冥想之际,突然有一个高大的淮夷男人走到她身边,一脸蛮横,指着她用淮夷话大声吼:“他偷了我的东西!”
商队所有人都盯着这个一直以来围着面巾的小男孩,那种目光绝对不是善意的,尤其是在这个荒凉的戈壁滩上。
长安用熟练的淮夷话回复他说:“什么东西?”
那个男人更加凶狠的瞪着她:“我的玉佩!把你所有的东西都交出来检查!”
长安觉得很是无语,将目光转向商队的队长:“喂,我们当时可是说好了的。”
商队队长看了看那个男人,有些怯懦:“孩子,你把东西拿出来检查吧。”
长安再一次无语望天,她天真的以为自己找到一个商队就能安全的回到宿州,结果没想到现在要被人打劫了。她握紧了藏在袖子里的匕首,冷冷看着那个男人:“你敢过来试试。”
就在双方一触即发之时,戈壁滩来了另外一群商队。他们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驱着骆驼围在了旁边。长安看了一眼,立刻叫出声:“呼延尔!”
没错,呼延尔的商队正好来了!
被喊到名字的呼延尔愣了一下,待看清长安的眼睛,差点摔下骆驼,赶紧跑到长安身边,凭借他响亮的名号,没两句话便解决了问题,将这位任性的小公主接到了自己的商队。
两人走到一处山崖边,呼延尔就要跪下,被长安拦了下来:“不用了,我已经不是什么公主了,你不必这样,谢谢你刚才救了我。”
呼延尔擦了擦脸上的冷汗:“公主为何独自一人来到此地?还和那些——,恐有不妥……”
长安目光坚定的看着呼延尔:“我要回大周了。”
呼延尔一惊:“公主此言,可是在淮夷遭受了些什么?”
长安摇摇头:“并未,这是我来淮夷前便已经想好的打算。”
呼延尔咽了咽口水:“公主,您独自一人,这,若是像刚才那样遇到危险……”
长安唰的拿出藏在袖子里的匕首:“我有这个,我会保护我自己的。”
呼延尔已经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了,不过也到了他不再说话的时候了。长安握着匕首的手一下子被一只大手擒住,手腕忍痛瞬间松开原本紧握的匕首,华丽的匕首轻易被另一个人夺走。来人目光坚毅,但脸色是明显的憔悴:“就你这样还能保护自己?”
长安看到叶桑时很是惊讶,下意识开口:“你怎么——”她停顿了一下,刻意转开眼:“不是所有人都会偷袭,不是所有人都有你这样的身手。”她想继续对呼延尔说话,却没想到呼延尔趁这个空隙已经离开了。她便硬生生的对叶桑说:“淮夷的瘟疫已经平息,我们的约定已经完成了。”说这话的时候她有点心虚,不敢看对方的眼睛。
叶桑抓着她的手腕不放:“辰安公主,你们大周人便是如此不讲信誉?”
长安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差点跳了起来:“你娶了辰安公主,这个名号也已经嫁给你了。我在信里写好了,你随便找一个女人扮演这个角色就行,反正这些天也没什么人看见我的脸。”
叶桑死死盯着自己面前这个冷漠女人的脸,手上不自觉用上了劲:“我们是在月神前交换过誓言的。”
长安忍着手腕上的痛意故意不屑的切了一声:“月神是你们的信仰,又不是我的。”
叶桑定定的看了一会她,松开自己的手,将那把匕首丢回给长安,一言不发。
长安看他这副憔悴的样子,以为他是同意了,这时候心底也升起了歉疚,很是真诚的开口:“那个,对不起,我以后应该就在宿州,如果你们部落又出现什么瘟疫的话,我还是会帮你们的。”
叶桑听到这话,狠狠瞪了她一眼:“不会说话就别说!”
长安赶紧在嘴边用手打了个×:“抱歉抱歉,我的意思是以后能帮你们的我一定会帮忙的。那……我们山水相逢,后会有期了。”说完她赶紧退了一步,刚要做一个挥手告别的动作,没想到手腕再次被叶桑握住:“我们曾在月神前交换过誓言,如果我背弃我的妻子,我的灵魂将生生世世遭遇地狱业火的炙烤。”
长安目瞪口呆。
叶桑继续说:“若你执意去宿州,我也不得不和你同去。”
长安声音忍不住有点大:“那这算是我背弃你好吗?你——”她看到对方坚定的神情后缓了缓语气:“何况你还要对付哈萨木——”她突然惊觉自己说了什么,赶紧捂住嘴,可是话已出口。
叶桑眯了眯眼睛,看似毫不在意:“相较之下,我更不希望我的灵魂坠入地狱。夫人,我会一直跟着你的。”
长安气的深呼一口气,跺了跺脚:“你爱跟就跟吧,反正我是不会和你一起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