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半夜，倪克跟我说他想去一个地方，要我陪他去。
「反正你明天放假，不用早起。」他理直气壮。
「我放假归放假，为什麽要陪你这位患者出门？」
「看在我可怜没朋友的份上，陪我。」
「……。」我冷笑一声，听他的语气根本是故意装可怜。即便如此，如果他是正在找办法让自己能面对现在的样子，那我愿意奉陪。
原来，他想去的地方，是街友落脚的骑楼。
这些街友看起来都丑得安心自在，也没有人会因为看见他左脸的疤多说一句批评、议论。
倪克蹲下跟那些街友聊起自己的外貌，想知道他们眼里的自己是何评价？
他问到的街友不知道倪克是谁，也不知道影帝是谁，只知道眼前的男人曾受过无妄之灾，面露同情之余还出言鼓励：「看得出来你本来很帅，真是可惜了……不能掌握的才叫人生，你看开点吧……」
「那你觉得我还有未来吗？」
「你？有吧，你看起来还年轻啊。」街友淡然地说。
「你也不老啊！你觉得自己没有未来？」
「嗯……」街友呆滞地思了一会儿，只是对他笑了笑。在无数次努力过後依旧失败，让他们再也不想去思考所谓未来，能过一天是一天吧！
「加油吧！别变成我这样。」最後街友拍拍他的肩，对他微笑交代。
那双粗糙又沾染脏污的手，竟让倪克拾起被丢弃多时的勇气。
回程途中。
倪克告诉我，说他突然觉得从前众星捧月的人生好虚幻不实，那些美好的言语在他失败之後消逝无踪。
他从前不曾想过会和这些陌生落魄的人有交集，在他陷入人生谷底时，却只有这些人能用平实的眼神看待他的遭遇，还告诉他：「人生还没走到最绝望的时刻，就别放弃。」
因为当人生走到最绝望的时刻，再也不想挣扎，就会出现在那里，跟他们一起过着日复一日、得过且过的日子。
街道上有无数人生道路上的失败者，无声无息并列呆坐，若是和他们聊起，他们多半都曾为了自己的人生拚尽全力，无奈还是迎来一败涂地。
在还没找到下一个人生方向之前，他们选择放逐自己，或许得花十年二十年，也或许这辈子再也找不到下一个人生方向。
最後，在绝望中充满希望的死去。
「下辈子会更好吧？」这样的希望。
倪克觉得他们不该如此消沉，他想告诉这些失败者：「一条路不通还能走别条。」但他说不出口，因为他知道自己目前也还没能做到。
他的前途和梦想才刚被无妄之灾毁灭殆尽，但他还有着一丝不甘心，不甘自己的美好人生，被一个酒驾的陌生人摧毁。
时间注定不能倒转挽回害他失败的那一刻，却不能制止他开始创造自己要的未来，另一种崭新的未来。
「你也相信我能做到吗？」他问。
「做到什麽？」
「东山再起。」
「不能说相不相信……」他在副驾驶座回头望着我，等待我将说出口的字句──「但我期待。」
他眼睛笑了，依旧没有拿下遮掩面貌的口罩和帽子。
「看来……想要丑得放心，还得够失败，或许我还不够失败，才那麽不放心吧？」他说。
「成功也能丑的放心啊！像我这样。」
「哈哈哈……」他大笑了好一阵子。
而我，突然想起在他家过夜的那天……
当我醒来，已经躺在他的床上，衣衫完整，没发生任何应该报警的事故，回想前一天晚上没刷牙、没洗脸，吃完那些小吃就累到睡着了。
望着天花板，我还以为他会很大器地把床都让给我。
结果并没有，他就睡在我旁边，一只手还挂在我胸口上……我才想起床头柜上的手机闹铃是被他按掉的，按掉之後懒得滚回他的位置，就这样把手挂在我身上继续睡……害我差点在梦里以为自己被鬼压！
推开他的手，我恍惚起身，望着身旁的男人，毫无防备的把美好右脸埋在枕头里，亏他前一晚还特地让我睡在他右边，最後还不是只露左脸。
我承认，就算将来除疤疗程成功，他大半左脸近乎平整，还是会留下不少疤痕，多半陌生人还是会在第一眼对他投以异样眼光，看出他的巨星身分之後，或许还会对他投以同情的眼光。
尤其当他的人生也跟着失败时，那些同情眼光就会只增不减，彷佛看着一支不慎被人摔坏的最新哀凤，惋惜如此名贵的东西只能变成垃圾。
所以我希望他成功，至少在某个领域成功，像我这样，不再被美丑困住。
＊
正正当当成为一个有用的人，用自己的作为肯定自己的存在价值，走在路上就不再畏畏缩缩，害怕受人指点。
因为你会知道，当那些人细细了解你之後，会开始赞叹你的好，甚至自叹不如，那时候外貌美丑早已不是能限制你发展的束缚了。
＊
我当时想告诉他这些，但只有指尖落在他左脸，尚未开口说些什麽，他就突然惊醒，翻身把左脸埋进枕头里……
我只能把这些字句写下来，贴在他门上，随後赶着回家洗澡更衣去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