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记得那个雪天，她脸红红抬手掂脚帮我擦颊边雪痕的样子。
-简直跟个小孩子似的。
她抱怨。将小鼻子埋入我脖颈间，深深暖暖吐一口气。好痒。
我大笑着躲开她就跑。她不追，蹲下挖雪，一球球砸我背上。我脚下一滑摔进松软雪层。
她吓得立刻往我身边奔来，样子有趣。於是我那麽大字型朝天躺着，越发狂笑不止。
-还笑？不知道痛是不是。
她跪下来摸索我的臂膀，凝神看我狂笑不止的脸。
然後她也忍不住笑。趴在我胸口将柔滑的脸贴我的脸。
那时我一直肆无忌惮地笑。不知道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那时原很爱我。
大概因为我们很合拍。
都看一样的电视节目笑到肚子痛。都喜欢在晨间慢跑。
吃同样的食物。看同样的展览。喜欢同样的音乐与书。
甚至连爱玩的游戏都一样。
这样相似的我们在一起总是轻松，有做不完的共同喜欢的事情。
更难得有相通的幽默感。好多时候，我还没开口原已望着我笑起来，眼睛里亮晶晶一片。
然而现在原望我的眼里只有事不关己的表情。也许分手後都是如此。
她矜持地对我一点头，随身边的男人坐到我斜後一方桌。
那男人绅士斯文。潇洒的便式西装与深色开襟羊毛衫穿在身上很合他气质。
我忍不住偷眼瞄。他替她拉椅子。我从来不。
我们总是手挽手边笑边坐下来，抢着点食物。
然而现在她乖巧地点头，那男人便帮她点餐。
我收回心思放自己约会对象身上。每当侍者走过，却忍不住猜想是否送到她桌。送了什麽。
我知道，她应该是不喜欢这里食物的。
我们在一起时从不来这里吃饭。这次我也是陪约会对象才来。
她选的男人，怎连她的喜好也不知？
离开时本只想点头知会她。岂料她与男伴也站起，打算离开。
於是四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往出口移动。他们接着去看舞台剧。
舞台剧？那不是我们两个都最不喜欢的东西？
到得门口她男友去开车。在赶上约会对象前，我低声问。
-你最近喜欢舞台剧？
她瞄一眼约会对象背影。
-你最近喜欢小女孩？
然後我们若无其事各归各位。
以前我有时抱怨她不够性感成熟。总一副天真无知没心没肺的样子。
-你可以没心没肺，我为什麽不可以？
她撅嘴摇手不干。
-我是男的你是女的，怎麽一样。
我得意地继续看电脑里的性感美女。
-你这个人，什麽时候才会长大？
她叹气，从後面环抱我脖子。胸在我背上一蹭一蹭。
-别挡着我你。
我笑着躲她怀抱。她的手臂於是从我的脖间垂下。
现在她样子十分性感。与我在一起时不曾的成熟造型。
果然跟了不同的男人女人外在也会改变。
但我还是喜欢从前的她。
分开後我送约会对象。晚安之吻後便回家。
明天约另外的女孩子。後天再是不同女孩。全都有天真外表。
开车回去路上想，真奇怪。我明明喜欢性感女性的。
一星期後。我喜欢的创作家又来这个城市开展。为期三周。
我是想抽个周末好好去看的。但周末排满约会，对象又均不喜欢这类展览。
这种时候不由怀念原。我在一个工作日晚上抽空看展。
原在一幅大型布雕前静默站着。在这里遇到她是惊喜。我笑着招呼。
她回头看我。眼中安静抗议。无声挣扎。
我笑容僵住。一时尴尬。她的唇翕翕而动，却无词语吐露。
终於她整理好情绪。我们寒暄几句，原便离开了。
我见过原这表情不止一次。她曾与我拥被而坐，头搁在我肩上用这样的表情望我。
-以後，是你先离开我还是我先离开你呢。
原忧郁认真的样子的看得我好笑，手指托起她轮廓优美的下巴。
-我先。
我说完忍不住笑起来。
-不行。我先。这个一定不能让你。我要先。
原咬唇看我。异常坚定。
-那谢谢你啦。
我听她认真口气，大笑起来。抱过她吻一口。
没想到，最後真的是她先。
我放手让她先。可是原，为什麽还露出不幸福的表情？
你喜欢的展览他也不来看。
大型唱片店要退市。去那里选我喜欢的唱片。遇见原的绅士男人。
他拿旧爵士，告诉我在给原买唱片。
我看着手中的慢摇，默念不关我事，还是忍不住告诉他原不喜欢旧爵士。
-她说要这些的。
男人轻描淡写，眼里带一丝惊讶看我。
怎可能。
我看着原从男人身後不远处走过来。看到我一顿，瞟一眼我手中慢摇。
然後她直直看着我手中唱片，走过来挽了男人的手。
-孜刚刚跟我说，你喜欢慢摇。
男人说。我望着原。
-我喜欢旧爵士。
原转开脸去没表情地说。我提醒自己，这是原自己选择的回答。
-可你明明就是喜欢慢摇。
然而心却做出不一样的回应。
-我不喜欢慢摇。我喜欢旧爵士。
原还是很固执地说。我对原的否认有些愤怒。
真实的她有什麽需要掩藏的么？难道为了得到男人的心，连自己也可以欺骗。
我愤怒的是，那个她避之唯恐不及的真实自己，是我所喜欢的。
我看着原，看着男人，然後看男人手中的唱片。笑。
-得到了，却不是真的懂得欣赏它，它不会难过吗。
没想到听到这句话的原，忽然闭起眼睛痛苦颤抖。
男人严肃地看着我向我走近一步。原拉住他胳膊。
他静默地松了手。
-我在外面等。
原看着别处。我等她说无论她想说的什麽。
-你知道么。
-我不喜欢慢摇。我喜欢旧爵士。
这时我脑海中却浮现我们各挂一只耳机，相偎听歌的场景。
-我也不喜欢推理小说。我喜欢爱情故事。
原抢我爱看的小说，说要拿去当枕头垫。
-我更不喜欢晨跑。我喜欢悠闲地吃早餐。
原大清早用闹钟吵醒我，比谁更快跑完规定路程。
-我还不习惯辣的食物。吃了容易闹肚子。
原灌一听又一听啤酒大呼过瘾。原来是因为真的很辣。
-你的游戏很难打。但我想练好让你表扬。
原不断被我打死被我嘲笑技术烂，不服气地缠着我说再来再来。
-你的电视节目都不好笑。但你笑我就觉得好笑。
原跟我笑得相互摊在对方身上。原看着我呵呵傻笑。原来爱我眼睛才如此发亮。
-你的展览都很枯燥。但我想要看，想要理解你眼中的世界。
原在布雕前静默站立，眼中满是忧郁望着我欲言又止。
-你知道么？你知道我半夜几点容易醒来？喜欢的男人类型？想养的是猫还是狗？
我不知道。我晚上睡了从不醒。我以为你就是喜欢我这类型。我以为猫跟狗都一样。
我的脑子嗡嗡作响。简单的过往突然多了层次，纯粹动摇不已。
原和我那时都是幸福快乐的，不是么？
原表情冷淡。声音带着认命。
-你知道么。他完全知道我要的是什麽。
-我一直等你长大，成长为象他那样。
是这样么。
我以为你爱我，也爱我任性。包容我一切。
那麽不知道的人，不了解的人，竟是我了。
-即使我离开，你也可以毫不难过地放手，不是么？
不是的。
-不是的。
我张口说。但这句话那麽无力，任何理由都只平添它的苍白。
但我是在乎的。不是任意的。我以为你会明白。我以为我放你是给你幸福。
我果然什麽也不知道。
原摇头。要我不必再说。
-得到了，却不是真的懂得欣赏她，她不会难过吗。
原从我身边走开。低声说祝你幸福。
我望着前方满排的唱片，任她声音余韵充满我整个脑海。
失去原是我该偿付的代价。可笑到最後我才明白偿付的是什麽。
我蹲下。手中抓的唱片掉了一地。
我的笑声压抑不住。眼泪这样东西汹涌而出。
记忆中那个雪天，她脸红红抬手掂脚帮我擦颊边雪痕的样子。
泪流满面。我一直肆无忌惮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