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从缝隙中探出上半身,好奇道,「怎麽啦,蕾蕾?敲了两次门你都没有回应,在做什麽这麽专心?」
新蕾深吸口气,转头对上母亲时,已调整好一张略带忧郁的笑脸,「没有啦,只是想到等上了大学,大家分散各地,我和大方、小洁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每天见面,下次再约出来逛街,也不知道会是什麽时候,忽然觉得有点感伤,忍不住来整理房间......」她跳回床上,从背包捞出长裙与针织背心,好似要摊开整理的样子。
「哇,好好看的裙子,背心也很适合你。我们家蕾蕾还是这麽会挑衣服。」母亲顿时眼睛一亮,推开门来到床前,用安心的表情摩娑她新买的衣物,「怎麽只有这一点?」
新蕾不确定是不是自己错看。只是两件衣服,有必要像这样松了一大口气,好像原本可能发生什麽意外似的?
「没看到其他中意的。」
忽略一闪而过的心虚,她简单带过母亲的疑问,将衣服挂进衣柜。
「相逢就是有缘,能成为好朋友更是缘上加缘。等你大学毕业出社会,还会有更多的相遇和分离等着你。就算以後友情因为距离和时间变淡,也要感谢命运让你们有这个缘分,做了三年好朋友。」
母亲的声音从身後传来。新蕾心下一动,数个问题同时涌上,想了想,她暂且按下,对母亲应道,「妈不愧是国文名师,把这段话印成书签,一定很受欢迎。」
手指按上房门边的触控面板,灯光瞬间熄灭。
「得了吧,你这孩子。又不是孔子,出什麽语录呀。」
「当作宣传也不错啊。」
她和母亲开着玩笑,一边走向餐厅。餐桌上,刚出炉的牛小排和玉米浓汤仍冒着热气,搭配的生菜沙拉叶片鲜嫩欲滴,数种不同种类与颜色的蔬菜呈现令人赏心悦目的色泽。父亲侧靠椅背,双手还胸,眼睛紧盯墙上投影的立体电视,似已坐了些时候。
「爸的同事都走了?不留下来晚餐?」
「终於来啦,蕾蕾。」父亲转动几下僵硬的肩膀,一边调整坐姿面对餐桌,「在忙什麽?都忘了吃饭。」
「整理逛街买回来的东西,不小心忘了时间。」她在父亲对面的位子坐下。
母亲走到父亲身边入座,插嘴道,「我们家蕾蕾念旧,舍不得毕业跟朋友分开。」
「喔,妈!」分明是无关紧要的事,当着父亲的面拿出来讲,她还是免不了尴尬。
「这没什麽不好啊,蕾蕾。人一辈子朋友来来去去,总有几个让人特别放在心上的。现在身边跟我打天下的,有好几个都是以前的同学或朋友,蕾蕾应该也看过很多次。」父亲放下喝了几口的浓汤,「做政治工作最需要人脉,还有自己的人马。这些人未来可能都会是你的左右手,遇到的话可要好好把握。」
晚餐的气氛很好,新蕾边吃边琢磨开口的时机。餐後,母亲端上切成方形小块的布朗尼与热花草茶,与父亲有一搭没一搭地交谈,见两人神情放松,她试探性地开口,「妈,我住院的时候,房间有人整理过吗?」
「你爸跟我急都急坏了,哪会想到这些。顶多只有扫地机器人进去清洁地板。」
「我总觉得东西摆放的位置不大一样。」
「唉唷,蕾蕾,你讨厌别人随便进你房间,我怎麽会还故意去动你的东西。」
父亲接口,「医生跟我们提过,你有脑震荡的情形,可能影响记忆,但不严重。看你出院後生活正常,就也没多说。那些东西大概是你忘了自己之前有移动,过一阵子就会想起来。」
「原来是这样啊。」尽管半信半疑,她仍刻意展现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顺势导入第二个问题,「对了,爸,撞伤我的人怎麽样了?」
「撞伤你的人?」
「事情发生的状况我记不大清楚,只觉得一阵头昏,就听到很大的碰撞声,身体也跟着痛起来。感觉应该是被人撞了,不是我自己开车撞人吧。」
「我们家的无人车装的是最新的系统,哪可能载你去撞别人呢,蕾蕾。都是肇事者不好,什麽年代了,还在开自排车,就算有系统辅助,开车的还是人,哪比得上机器安全。」母亲忿忿不平,扬声道。
她侧过头,放在桌上的左手握紧,看似难以启齿的样子,「妈,你们......那个人是谁?你们有起诉他吗?」
见母亲一愣,父亲满脸为难,新蕾不由心头一紧。以她的状况,问这种事应该还算合理,不至於引起多余的怀疑才对。只要能套出车祸现场的情形,或得知肇事者的名字,她就能顺着这些线头进往下探寻。
「那人是个赶着送货的打工族,事发当时,车里的箱子散了一地。本来是该跟他打民事诉讼,但看他大学都没毕业,就得为了赔偿货物损失欠一大笔债,我跟金美也不想把人逼上绝路,最後还是先和解。」父亲叹息,「那时你还在医院,我们想让你安心养病,也不敢让你知道,免得你胡思乱想,影响恢复。」
母亲冷哼一声,「要不是这样,伤害我心爱的蕾蕾,哪会这麽容易放过他。」
「既然有和解,应该会有纪录,还有车祸监定报告之类的?」听到期待的线索终於出现,她不由喜道,「我可不可以看一看?」
「蕾蕾,医生说你不能受太多刺激,这场无妄之灾好不容易过去,何必看那种东西强迫自己回想起来。」母亲抬起手,横过餐桌握住她的,「以後的日子好好过就够了。」
「那阵子为了应付调解委员会,我把监定报告放在办公室没带回来,需要的时候随时都能看。」父亲咽下最後一口布朗尼,以审视的目光打量年轻的女儿,「那些内容没有什麽意思,你这个年纪的女生,怎会突然对这种东西感兴趣?」
新蕾表面不动声色,其实耳边早已响着轰鸣的心跳,手心渗出冷汗。她作势要喝茶,自然收回左手,扶助杯沿,右手握紧杯把,轻啜一口茶,遮掩她的紧张,「爸,就像你说的,我是受伤的人,自己却对怎麽受伤的过程都不清楚,总是想找机会了解一下嘛。而且,同学都在传........」
她倏然噤声。父亲和母亲的话很有道理,她虽仍感到奇怪,一时间竟也说不出所以然,更不用说找出话里的破绽。就算继续谈话,也不可能问到有用的资讯。除非,她愿意再进一步。
这一步很有风险,她无法保证後果。该不该跨出去,她也拿不定主意。
此时,脑海中浮现晓葳的脸。不是今天反覆出现的亲吻与拥抱,而是流泪的画面。每一滴泪珠都狠狠刺穿她的心,令她的心,迟来地疼痛不已。
为了晓葳,也为她自己。她必须问下去。
母亲大怒,「谁敢说我们家蕾蕾的坏话!」
父亲抚过母亲肩头,来回摩娑安抚,「高中生嘛,背後总要讲点别人的八卦,以前你我步也是这样过来的。」语毕,他转身问女儿,「同学说了什麽,放心告诉爸爸,我没生气,也不会做什麽。」
她摆出最天真的表情,最困惑的姿态,彷佛一个无辜的清纯少女,为难解的人事而蹙起眉头,「大家都说,我跟车祸前不一样。我真搞不懂,到底有哪里不一样。就算受过伤,我还是我啊。然後就有人提到叔叔,说什麽记忆修正之类的,我不大懂........」
「现在的孩子说话真不知轻重!怎能当蕾蕾的面作一些乱七八糟的臆测,要到什麽时候才能学得会为自己的言行负责。」
母亲斥喝几句,忧虑的视线投向父亲。
父亲面色凝重,眉头深锁,「蕾蕾,你没有心因性疾病和记忆障碍,也没有药瘾、毒影或严重影响生活的偏差行为,不管从医疗层面,还是服务党现在大力推行的修正案,你的状况都不适用记忆治疗。不要说金美和我,天底下也不会有一个医生愿意对你使用它。」
郑重的态度,不苟言笑的脸庞,如同身在立法院质询行政院长,可眼中又多了几分只有家人得以窥见的柔情。终究她还没有证据,父亲的言谈却是情理兼具,不愧是活跃的政治工作者,若非先前有两位好友提点,又听了晓葳的剖白,她说不定真会被说服。
「可是,我真的想不起来啦。」新蕾故作委屈,抬手抹去眼角其实不存在的泪珠,把脸埋进双手间,哑声道,「出院之後,很多事都记不得了,只能听你们说,也不晓得真的假的。连一两年前高一高二的事情,都变得断断续续,我觉得自己好奇怪,我好害怕........」
真的没有吗?
父亲和母亲,真的没有对她的记忆动手脚?
拜托,给我一个更明确、更肯定的答案吧。
是或不是。有或没有。最好可以是白纸黑字的东西。
别像那份监定报告,轻轻巧巧地揭过去,好像那一点都不重要,用不着放心上。
「我的蕾蕾,你受苦了。」母亲起身走到她身旁,弯身抱住她,哄婴儿般地轻拍她的背,「亲爱的,是不是该带蕾蕾回诊?还是你去找医生拿点药给蕾蕾吃看看?」
「不要,我不要吃药!我又没病,我不要吃药。我只要你们告诉我,我到底忘了什麽,为什麽会忘记!」
她歇斯底里起来。这次并不是装的。好好一个人,没病吃什麽药!母亲打算对她做什麽?父亲跟母亲不可能不懂她真正想要的,为何不断转移焦点,不正面回应她!
「蕾蕾,对不起,是我们没注意到,你不只身体受了伤,心里的伤口也还没痊癒。」父亲温言道,「这个月的晚自习我帮你跟老师请假,上一天课你也累了,晚上好好在家休息,我跟金美尽量早点回家陪你。」
「还是亲爱的想得周到。工作再多,也比不上蕾蕾重要啊。」
闻言,母亲把她搂得更紧。一只温暖的大掌落在额头,她抬眼望去,是父亲慈爱的笑。
被双亲的爱包围,新蕾知道,她应当感到幸福。但怀疑的种子已长出须根,深入内心的土壤,发出新芽。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