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芢宁总让我想起与堂哥爬山时见到的那朵梅花。一片枯枝中那傲然的白顶天立地,绽放於树梢,那样清冷、那样自傲,却那麽孤独。
回学校後的几天,我总频频想起住院期间的事。每次许芢宁来时,总站在窗旁凝视窗外,一脸若有所思,不知想些什麽。喧嚣中的她不染尘埃,一身优雅,自然与人拉开距离,包括我。
对此我那个损友谭雅恒只是这麽表示:「你摔车摔出了狗屎运啊,刘黎辰。」边牵了牵唇角,不遗余力的揶揄:「这比中乐透更难,傍上大款啊,多曲折。」
她奇妙的断句偶尔会引我发笑,此刻我只觉得无语,无奈瞅她一眼,叹气。
「不过,还是要谢谢你愿意跟楚葳说那天的事。」
谭雅恒板起脸,双手交叠於胸前,不以为然地说:「我总得让楚葳知道,自己是怎麽践踏别人的真心诚意。说实话,我真的不喜欢她的八面玲珑、到处卖笑,你到底为什麽喜欢她?因为那张脸?」
其实谭雅恒说得很轻,不过入了我的耳里特别刺耳,但刺耳归刺耳,这终究是两回事,我倒不会因为这样与谭雅恒置气或是另眼相待,只是苦笑。
默了几秒,谭雅恒勾起唇角说:「这是你这烂个性最可取的地方,公正。」
我不置一词,她又说:「冷静与冷酷差一字,在你身上似乎没什麽差别。」谭雅恒说话有时没什麽逻辑,脑袋回路七弯八拐,我也懒得理解。可下一句话,我就有意见了。
「——那你为何对你那大金主这麽有偏见?偏见就是一种偏心懂吗。」
听着她的白烂话我翻个白眼,没好气地说:「你有病吧?我对她也没偏见,就是处不来。」
「但你还是往钱靠拢。」
「真谢谢你的吐槽。」
我对金钱特别敏感不为别的,就是深刻地缺过,再加上知道自己这辈子就这麽驼着无法扭转的性向踽踽独行,我有钱我才心安。有钱,才能不对人低声下气,才能不被一脚踢开,当个累赘。
我觉得,比起被人「喜欢」,被人「需要」来得有价值得些。当然,我这样的想法除了能告诉谭雅恒以外,别人只会朝我投以异样的眼神。毕竟像我这样斤斤计较与人之间的关系,掂量拿捏距离的人恐怕不多。
可我这些也不是刻意,只是下意识地这麽做——我又想起了伯母,她沉痛的目光。
我其实会怕。我会怕伯母老老实实地告诉我,她希望在那架死亡飞机上的人,是我。
「你是不是该去门口与金主会合了?」谭雅恒看了眼手表,揶揄道:「包养之路呢。」
「……谭雅恒。」
「好好,我不说了。」她摆摆手:「我的话,你还是听进去一些吧。」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快步离开学餐。
一出校门,我一眼望见那台抢眼的名车,头隐隐地疼了。我走近车,原想坐後座可许芢宁降下车窗说:「坐这,带你去一个地方。」
金主都这麽说了,我自然从善如流。
许芢宁说的地方,我以为是驾训班,所以当车停在一间学校前时,我有些怔忡。
「怎麽不下车?」她问。
我愣愣地转头:「这里是……」
「下车再说。」
於是我跟着许芢宁下车,随着她走进校园。我摸不着头绪,频频瞄向她,可她似乎没有要解释的意思,於是我也不追问了。
走了一会,许芢宁坐到长椅上,开口说了进来後的第一句话:「你觉得这里怎麽样?」
我愣愣地问:「什麽意思?」
「之後,我想让惟惟念这里。」
清风徐来,将远处一群孩子的笑闹声送了过来,好不欢快。我看着许芢宁的侧脸,细细咀嚼她的话,这才会意过来话中的意思。
「为什麽要问我……」
许芢宁定眼凝视我几秒,弯唇一笑:「之後你得常来,先让你认识环境与地理位置不为过。」
我一时语塞,倒没想到许芢宁对於这件事是认真的;既然提起了,我也打算摊开来讲:「许小姐,关於这件事我觉得不太妥。」
许芢宁面色不起波澜,只是眼神催促我说下去。
「我们才碰过几次面,我不觉得自己能照顾好令千金。」我尽量表现我最大的诚意,可惜许芢宁不吃这套,平静说:「觉不觉得,由我决定。」
我苦笑,想着自己到底认识了怎样的人啊……欲开口说些什麽,余光中,一抹浅蓝朝我们而来,我俩的视线便同时落到缓缓坠地的风筝上,面面相觑。
一个孩子朝我们拔腿奔来,气喘吁吁地捡了风筝走到一旁,红扑扑的小脸写满失望,小小的手又把风筝往天空扔,不意外地再次坠地。
今日的风其实不小,不过若要让风筝扶摇直上是有些许困难的。我看那个孩子大概没想到风不够猛烈,所以才拼命往上扔吧。
看了会,许芢宁竟起身走向那在嬉闹的孩子。
我不明白地看着她。
许芢宁弯腰与孩子平视并笑语几句,不一会,她便拿着浅蓝风筝,孩子握着手把,两人相视而笑。
日影西斜,她的身影朦胧,脸上的浅笑掺着光,地上的影子拉得细长。
风一来,孩子阔步向前,脚步纷沓,双目盈满期盼,然,当许芢宁松手时,那风筝仍未高悬半空中,缓缓坠地。
孩子脸上的失望显而易见,许芢宁蹲到孩子身前,摸摸他的头不知说了些什麽,稚嫩小脸破涕为笑,重整旗鼓。
我抬头看着那摇晃的树梢,风是大了点,可孩子的小手要操控一个与自己半身大的风筝不是易事……
我伸手搭上孩子手中的把手,拨弄几下,风筝便随风扶摇直上。
「飞起来了!真的飞起来了!」
孩子的欢呼声乘风传入我的耳畔。我拉着线,仰头看着迎风飞翔的风筝,想起很久以前的事。见那风筝不再左右摇摆後,我便将把手递给孩子,让他自己玩去。
许芢宁走到我身旁,开口说:「不知道为什麽,我刚才就觉得你会过来帮忙。」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她的语气似乎是肯定的。
「或许吧。」我应。
「你在想什麽吗?」许芢宁突地问。我收回视线,微愕地看着她:「什麽意思?」
「也没有什麽,就是这麽觉得而已。」她说。
默了几秒,我开口说:「我想起小时候我伯母也曾带我去放过风筝而已,虽然那是很小的时候发生的事,但印象很深刻。」
「她是怎麽样的人?」许芢宁问。
伯母她是怎麽样的人啊……一时间,我还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便摇摇头。
「听起来也不像是关系不好的样子啊。」
许芢宁的一眼看穿在我意料之内,她是特别会察言观色的人,直觉也准,但我刚与她认识,不打算说得太多,便淡淡地答:「没有关系不好,只是失联两年了吧,从我上大学到现在……没联络了。」
许芢宁微微一笑,不再追问关於伯母的事,改望向前方,又露出了在医院时相仿的若有所思,但,又好像有哪里不太一样,我也说不上来。
「她是很好的人。」
许芢宁略诧异地看了过来,我尽量忽视她的视线,低头看着地上的落叶娓娓而道:「虽然伯母因为一些原因让我离开了,但我真的没有怪她,只觉得自己无能为力。我一直都知道,她不用那麽照顾我,毕竟这不是她的义务,可她还是对我很好、很好。」
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怎麽跟一个刚认识的人说这些心里话,或是,只是因为一旦提起了,便难以不想了。我一直都知道,我不是忘记了,只是尽量让自己不想起来。
此刻想起了,回忆的重量便是无以复加。
「你不也是很好的人吗。」许芢宁语气平静,没半点波澜:「所以你的伯母才会对你那麽好吧。」
我不知道。
见天色晚了,我们也驱车离开学校。我原本觉得这没什麽,可当许芢宁直接把我载到她家时,我便有些後悔了。
「其实你不用这麽客气……」我真希望我的无奈婉拒她能会意到,可她无视我的意愿直接将车停进车库,我只好硬着头皮跟着下车。
门前,我朝着她的背影挣扎道:「那个,我可以先回学校,就不打扰你了。」
许芢宁转头看我一眼,又收回视线按下门铃:「这是让你跟惟惟最快熟悉的方式,况且车在我这,等吃完饭我自然会载你回去。」
我揉揉眉心,心里觉得荒唐,但一想到对方是许芢宁便不是那麽意外了。
「你也让我等太久了吧。」门开时,并不是许毓惟来应门,而是一个陌生的女人。
「有事耽搁了下。」许芢宁指了指我,无视我的意愿为彼此做个介绍:「这是刘黎辰,之前跟你提过的大学生。她是梁慕熙,我朋友,目前是中医师。」
「过去是你的同事。」唤做梁慕熙的女人补充说道,「是吧?许协理。」
忽地,一道奶声奶气的稚嫩嗓音介入其中。我顺着声音望去,见到许毓惟可爱的小脸时,我微微一笑。
「奇怪,惟惟明明很怕生的。」梁慕熙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我:「怎麽好像很熟悉你似的?」
「有缘吧。」许芢宁淡淡地说。
梁慕熙轻抬眉梢,目光含笑:「是吗,这麽看来你们似乎真的很有缘呢。」
我不语,暗忖梁慕熙说的或许是对的吧,我一向与小孩子有缘。我让许毓惟拉着我进屋,因此错过了她眸中闪烁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