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說魂.凝生卷 — 章壹 ‧ 畫扇(4)

正文 說魂.凝生卷 — 章壹 ‧ 畫扇(4)

贞武十八年,纸扇招亲风气日盛,云英女子足不出户,纷纷挖尽心思於一卷画轴中表现最美的模样,甚至花重金聘州府负名画师,以此作媒觅得有情郎。

据闻,开辟云州一扇求郎之风乃出身於泛阳市集的一名贫寒书生。

位於云州南部的泛阳市集贩卖各种廉价的字画、首饰、古董乃至奇珍异宝,有心创业的商人或是上京赴考的书生皆可於此赚取足够资金、盘川,因此亦成为云洲人梦想之始端。若独具慧眼的百姓随意逛逛,不消三刻即可有不错的收获。

放眼长串紫藤攀援缠枝,犹如女子发髻上的紫玉钗,尾端流苏低扬,绕不尽的春意垂挂於市集进出处。穿过稀疏摊位,傅瑶仙弯起月影似的眉眼,扬起一丝清甜的笑意,拎着一个小布袋碎步走向摆满文房四宝的桌案。

後方的人影浮动,指骨分明的手提着狼毫搅着朱砂,调和其他颜料,於摊长的宣纸上描绘河堤风光。见着那人专注描色的神情,傅瑶仙的笑意更浓了,走进他身旁静静地看他将城郊云雾飘渺的翠湖跃然纸上,方将布袋里的七把白纸扇逐一取出,置於桌上。

晨光倾洒於男子的侧脸宁静美好,傅瑶仙见他鬓角渗出薄汗,取了一把纸扇轻轻为他煽风。丝丝凉快传来,沈君诀这才仰头看清是傅瑶仙将扇子送来了。

纯白如雪的扇面平整褶叠分明,扇骨的木质轻盈坚硬,拼接处削得光滑毫无瑕疵,一见便知是傅瑶仙的手艺,仅有她才做得出如此完美的白纸扇。持了一把白扇张开,沈君诀甚是满意的漾出笑容,却瞥见傅瑶仙眼底细微的倦意。他望着她清灵的眼眸,装作毫不在意地平淡道:「瑶仙,以後不用再做这些白纸扇了。」

「为何?趁着二月前你为晴娘做的画扇打响名号,如今待嫁姑娘皆争着找你在扇上作画,放弃岂不可惜了?且你不必担心宁昌老板反对我偷偷给你做扇,藉故收钱,我已说服他了。」傅瑶仙闪着眸光,对沈君诀如此决定感到诧异。

一年前,他家道中落搬来云州,身怀精深画技,却因琢磨奇山异水的同行过多,三月来也卖不出十幅画。後来,她负责做扇,他便在上面为路过女子作画,一直合作无间,亦积累不少信誉。直到邻县一位其貌不扬的女子买了画扇,及时在年满二十前嫁了出去,沈君诀的名声方传开,不久亦传到她在扇铺工作的老板耳中,声言她学扇的手艺从他那来,也该分一杯羹。可如此一来,沈君诀要攒够盘缠上京学画的日子便更遥远了,她只好答应老板夜里多为他做昂贵的绢扇,填补缺失的收入,才打消他收取沈君诀银子的念头。

「昨日有靖州的京官看见我的扇,很是赏识,说举荐我到宫城作画,所以……我要上京了。画完这批扇子後。」他凝睇着她瞬间变化的眼神,有替他欣喜,有暗自神伤,亦有些许落寞。

「哦。那太好了!你作画如此精湛,屈就在小小的泛阳市集就埋汰你的才能了。那我得准备着做扇的材料,京师不比云州,要求一定更多。」她紧攥着空无一物的布袋,粗糙的质感磨得她的手生疼,瞳孔溢出浅浅的流彩,上天不负有心人,他成功了,不是麽?她满怀期盼着,他下一刻会开口说带她上京,那她便会点头说愿意二字。

他又怎会不知她炽烈的眼神代表何意?便是太清楚,才不可轻易许诺,何况,他做不到。他不能带她上京,他不需要相貌平凡、出身菜贩的妻,将来平步青云,再送她一栋像样的房子改善生活也不迟。

「我孤身一人,不必带太多东西。京师多得是精美绝伦的扇子,这般朴素的白扇,怎入得了那些大官的眼?待画完这些,我把挣到的银子都给你,算是报答你这些日子为我做的。」

她一时不知该说些甚麽才好。却隐隐懂了,他不再需要自己做的扇子,更好更美在前方等着呢。她一介市井,配不上他一身才气,待他当官了,纵使他不嫌弃,自己又高攀得起了?明明很想发狠地哭着说她一向以来做的不是要这些,她只想在他身边为他做扇、磨墨,即便只是静静看着也好。然,她还是笑了,如春月绚烂的山海棠,只有她清楚,那一定比哭着还难看。

别开脸,视线触及一桌洁白的扇子,她说:「沈君诀,在你临行前我只要你一件事,最後一把扇子,能为我画麽?」

此时他才发觉,画扇百遍,未曾描绘过她一根青丝。反正以後不复相见,沈君诀答应了。

他永远忘不了,那日见着她的一抹倩影,那般哀戚、那般孤单地消失於愈渐人多的转角处。他看不见的是,那把扇子,她紧紧握在胸前,指印陷进了扇骨。

始料不及的是,在沈君诀画完桌上所余的扇子後,那名京官因朝廷急召而需匆匆起行,沈君诀亦唯有随行,连通知傅瑶仙的时间也没有。

他会再回来,为她画完那把扇子,总有机会的,他想。

殊知,那日一别,竟是三年。蓦然回首,物是人非。

等不到沈君诀的告别,也寻不见他的摊子,傅瑶仙才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家。他走了,连她一个卑微的要求还未给便走了。

可她来不及悲伤,屋里就发生一件大事。清晨上山砍木材的傅之年不慎摔断了腿,更遭码头辞退了。靠着他那微薄的搬运工作养活的一家子,顿时失了主意,即便不吃不喝,傅之年的腿也是得治的。而他们素来清苦,何来多余银子请大夫?

一夕之间,傅瑶仙像成熟了十年那般,将精力都放在日夜不停工作中,不再消沉於沈君诀的离去。日子过得比之前更清贫,可勉强还活得过去。

七月後,一个大户人家的公子看中傅瑶仙,意欲娶她当六妾。她不小心听到媒婆上门的说媒,瞬即跑回房拿出床头的白纸扇,打开又阖上,反复地看了又看,顺着扇骨的纹理摸着,一寸一寸地,方不舍地将它锁於梳妆桌上的一个匣子里。

当夜,傅之年一瘸一拐地走进傅瑶仙的闺房,见她正在收拾一柜衣裳,摸着她的发与她说:「瑶儿,莫要因为爹的腿而误了你的终身,爹是穷,可也不要你委屈自己换取富贵,你幸福了,那爹才能无忧。」

她将头趴在傅之年的肩上,积存了好几个夜里睡不安眠却不敢大声痛哭的份,一并畅快地哭了出来。

回头傅家拒绝了婚事,自此傅瑶仙更卖命似地挣银子,缝补、洗衣服、倒夜香、打杂跑腿、造扇子……她能支撑下去,只因每夜拿出那把扇子看看空白的扇面,心中便有一个冀望,等着那个人回来填补。

三年过去,傅之年的腿得到妥善的治疗,亦学得一手雕木工艺,挣两个银子,可傅瑶仙却得了痨病,终日缠绵病榻,不断咳嗽,邻居怕被传染都搬走了。

就在一个夜里,她终於受不住咯血了,挪开白扇後,染得一衾红花妖娆。还是等不了了麽,她又拿起旁边的扇子,细细抚摸一遍,想像那上面印着她的脸容,满足得笑了,如罂粟凋谢前盛放的极致,终究无力垂下了手,掌中还握着她一生的痴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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