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燕穹颓落的姿态流露出的心伤,对在场的某些人是那般熟悉,犹如瞬即被扼住吐息的难受,明显得如他身旁一直握住手臂的顾水蓉,在仰首凝视他的眸子时,已是红了眼圈。
莫临渊轻拍燕穹的肩,话虽放软,却传来一股镇静的力量:「燕公子莫要担心,我们绝对会找到刘姑娘的。」
语毕,他的一双如琼月明亮的眼眸转至慕莹生若有所思的脸庞。若是说他发现了那些蛛丝马迹,她必定也留意到了,而走到这一局,也只有她手握的棋子方能破除困惑,勉力前进。
回以匆匆的一眼,慕莹生才从袖里取出一个鼻烟壶大小的香炉,将其端放於桌案中央。上头穿了一个针缝的孔,壶边两头狻猊盘亘,色泽幽润,巧夺天工。「既然临渊都这般说了,我也不能拂了他的面子。我虽可为燕公子寻得刘紫莺,不过唯一的条件是,此事公子必须交由我们处理,不可跟我们一齐行动,在此处静待消息便可。」
「你……」
早在刘紫莺在长乐客栈昏倒那日,燕穹便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在时刻折磨着。可他是个十足的懦夫,不是没想过独身闯入刘府一探究竟,却最终仍是向命运妥协了。更窝囊的是,他根本是对她当初的拒亲耿耿於怀,仿佛一根深扎在心的刺,除之不去。故此方百般不愿单独来探望她,明知她为了自己的安全甘愿委居在此郊野小屋,可总反覆说服着那是她愧疚了,可怜他才那麽做的。即便多少次停在百步之外目送着她娉婷的身影远去,如此触目可及也好,却怎麽也迈不开心中的那一步。
他最恨的,始终是自己的无能为力,无法让她安心地与他共织鸳梦。
那些美好的片段,他所感受的两心相许,便只是久远的一个追忆而已麽?可为何年月的消逝只更深刻了她的眉眼,在每一个角落?
初见时晩灯众彩,刘紫莺负手踏着碎步穿过他变戏法的摊档,她短短掠过的不屑与轻鄙,皆化为他奋力改进的缘故,之後在寒舍夜以继日的苦研,只为博她一丝赞赏懊悔。时隔几重春秋,在他撩开空手上的黑布,万千紫斑蝶纷窜而出,掩了漫天云烟,惊奇向往的神情在她的脸庞上流泻,仍旧在他心底不能忘怀。
她浅浅泄露出的羡慕、渴望的眸光,便如浮动在他心弦的符调,撩拨起苦涩的涟漪。直至知晓她贵为知府千金方明了,如何堆砌绚丽的闺阁只不过是呼吸不来的囚牢,於是乎种下要让她如翩飞的彩蝶那般徜徉於天际的誓愿。
曾经执手等待夕落、挨坐在草坡上画星绘云的韶光却犹如昙花一现,在她藏在珠帘後不愿见他的那刻碎散成风。呆站在府外只等她一句拒绝的理由,却不料给狭隘的门户之见打发了。可即使如此,他仍是狠不下心置她於不顾,若非夹在兄长与他的新仇旧怨之间,又如何在脱离知府後,一个女子住在这里,只为了能在刘延庆未找来之前、偶尔地与他通信?
何况他不会任何功夫,单靠小小的掩眼法甚难进入刘延庆的别院,现下故此,再如何迫切地想见到她也好,一时的退让他尚可以容忍。
「好。我可以不去,可你们必须要找到她。」
投了一记狐疑的眼神,在燕穹平静的脸上寻不见丝毫动摇,慕莹生方从包袱里取出一支中指长度的探息香,在连枝之前在桌角下找到的丝绢,用打火石激出火花,打开香炉的盖子将烧着的丝绢扔进去、再妥实阖上,遂把那一截香插入孔中。
说也奇怪,在炉里燃烧的丝绢却不见丝缕的烟雾升腾,探息香或是点着了,却嗅不出一点气味。在众人疑惑当际,慕莹生又取出饲养好的指甲大小的蛊虫。许是闻到诱惑的味道,它一跃上香炉盖顶上趴着不动,不一会那一枝香如有烈火蔓延似的,快速从金黄色萎靡至白烬。
将所有探取的物事收归包袱中,慕莹生伸出手掌,那小蛊虫也自有意识般爬上去,最终钻进她的衣袖里。然後慕莹生意味深长地瞟了燕穹和顾水蓉一眼,便与莫临渊跟连枝动身前往刘紫莺的所在地。
静待了约莫一刻钟,燕穹便戴上斗笠,转身欲走向屋外。像是洞悉他的意图一样,顾水蓉不管这般做在他心中会变得多麽卑微,双手便绕过他的腰肢,从身後揽住了他。
「燕大哥,算是为了我,你能留下麽?」贴紧他粗麻衣料的脸颊微微颤抖着,纵使燕穹从来不说,她隐约也知晓刘紫莺在他心底的份量有多重。其实不肯面对现实的又何尝只有燕穹一人,她却依旧假装不闻不问,便以为坚持到最终,就能代替得了刘紫莺。
「这麽多年了,你该知道我对你的心意的。」即便不是为了她自己,此去刘府也可能被刘延庆的人抓住,以他跟刑部的关系,或许燕穹便一辈子也别想出牢。否则,他们又何须四处躲藏、亡命天涯呢?
缓缓拨开顾水蓉素白的柔荑,燕穹敛下眼睫薄唇轻抿,坚毅的脸容唇瓣翕合:「水蓉,若是我回不来了,你便莫再惦记我了,找一个好男人安稳过日子吧。」
回想起那时才遭拒亲几日,他摸着酒壶底跌跌撞撞地路过顾水蓉家舍外的小巷,听见争吵苦闹的声音传出,本没多想就此醉着回去。可那一瞥却看见光天化日之下,三四个刘延庆的手下拽着她纤细的藕臂、逼着她刘延庆成亲,心情原本便恶劣,听得那恶棍的名字更火上浇油,冲过去便将腰间的钱袋解开丢在他们脸上、赶了他们回去,自此跟刘延庆的梁子结得更深了。
世事竟那麽可笑,无心插柳之下,却在之後的紧要关头被她救了。不过自己是通缉之身,再添一人恐怕有麻烦,可她坚持说若她留在端州,以刘延庆不肯服输的性子,迟早也会找另外的藉口逼迫她,他找不出理由拒绝,没想着还是在刘紫莺的暗中相助下,在外一同匿藏了近三年的日夜。
这些年,她待在自己身边照顾,舍弃了待聘女子本该享受的芳华,每日窝在简陋小屋里打理着琐碎的杂事,等着他从师父那里学艺归来;甚至为了他的行踪和安危,鲜少与外界之人多谈一句话……仿佛天大地大,她便只有他可以依靠。
如此恩情,他何德何能接受,又如何偿还得了?
莫临渊三人的蹙音早已湮灭於密林中,凭着直觉,他孑然一身披着柔亮日光,踏上了未知路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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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文的时候听着ElliotYamin的WaitforYou,意外觉得符合故事里的人物心情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