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說魂.凝生卷 — 章伍 ‧ 涅槃(3)

正文 說魂.凝生卷 — 章伍 ‧ 涅槃(3)

那时尚是飞花烂漫的贞武十六年春,曾为前朝首都的平遥府仍保留着一贯重武轻文的习俗,可自从上年代在此处出了一位爱吟诗作对的风流将军,稍稍改写了百姓唯武至尊的思想。画坊诗社逐渐兴起,在星罗棋布的街衢中占一席之地,与琳琅满目的武馆分庭抗礼。

位於城楼後面葫芦巷的荟贤雅社便是其中一间。两年前耿序庭选择此处作为收集情报的据点,不仅是它的位置偏僻狭窄易於掩人耳目,而且临近城门,一有风吹草动,也方便帮中兄弟逃跑。

从建立雅社到如今小有规模,身旁正调色作画的沈君诀可谓功不可没。本因着他是布政使沈恕的义子而多有提防,毕竟沈恕是只老奸巨猾的狐狸,苍海帮也早有蒐集他的贪污罪证,尔後看清沈君诀一心向往淡泊的书画生涯,也同样憎恨沈恕欺压百姓的行径,才放下戒心,与之渐成莫逆之交。

正欲即席挥毫的他匆匆一瞥楼下的情况,却在这一刻被下面款款而来的倩影定住了身影,从此一眼成囚。赶来带走沈君诀的沈繁珂还未卸下一身累赘的女装,便提着摇曳的六幅凤尾褶裙穿梭在熙攘的横街窄巷中。忽然,长年习武的直觉使她感觉到投注在她身上的视线,警惕地仰首一望,却撞进一双淩厉的眼眸里。

略定心神,她冷淡地撇头,踏入荟贤雅社的门槛。甫上二楼,她便瞧见方才在地面仰视的男子,此时正紧盯着她趋前的身影,仿佛已将自己笼入他眼中的漩涡般。她压下心底可笑又怪异的感觉,快步走到那个专心描着丹青的男子前:「君诀,爹找得你很急,快跟我回府吧。」

她简短地说完,便要拉住他的手臂往外走。

不料沈君诀漠然地挥开她的手,对她焦急的面容毫无所动,鄙夷地嗤道:「吏部尚书的千金又来了吧?反正他只是拿我去巴结欧阳小姐而已。他那麽多个宝贝儿子,何需我这个义子滥竽充数?」

「君诀,你不能顺从他一回吗?他毕竟是……」

「毕竟是甚麽?你要听话是你的事,别扯上我!还有,以後莫要再来此处找我,免得你一身血腥破坏了我作画的兴致!」

心头蓄满了委屈的苦,但沈繁珂没让自己再度难堪,她勉力撑住自己因心伤而摇摇欲坠的身子,收去外露的伤情道:「那我不打扰你了。」遂挺直了背、在一片轻蔑目光下安静离去。

目送着沈繁珂翩然纤弱的背影,耿序庭素来冷硬的心生出一股不自禁的怜悯。他甚是惊讶一向文质彬彬的沈君诀竟会在众目睽睽下如此无情残忍地对待一个女子,更猜疑沈君诀和这女子的关系。

掠过耿序庭紧皱的眉,沈君诀瞪了一眼周围的人,方将视线回到作了一半的山水处:「耿大哥不必猜了,方才的女子是我姊姊,沈繁珂。」

「既是亲人,何必将话说得这般绝呢?」耿序庭的眉头锁得更深了。

沈君诀摆下落笔的羊毫在墨砚上,摇头叹息一声:「那还得从八年前的寒夜说起⋯⋯」——

幼失怙恃的姊弟俩四处漂泊,餐风露宿,有一日走入山林中采摘野果裹腹,夜深便捡了些树枝生火取暖,宿在山洞里。可他们不知山上潜伏着飞禽走兽,耳畔冷风呼啸,三四只豺狼匍匐着前来,这时他们才知晓自己竟挑了狼穴夜眠。

沈君诀仅有九岁,第一次看见狼群不由得在角落瑟瑟发抖。沈繁珂虽年长三岁,但也从没这麽近面对野兽的威胁,她感觉全身血液犹如冻结。但回头看了一眼年幼的弟弟,她止不住颤抖的双腿仍勉力站直,弯腰捧起一块正好遮住她脸庞大小的石头,对准洞外的狼群乱挥着:「不要过来!我会杀了你们的!」

豺狼置若罔闻,锐利的眼瞳发出精光,几声低沉的狼嗥在山谷回响,步步逼近。忽地,一枝箭矢刺破为首的豺狼咽喉,鲜血汨汨浇了一地,其余的狼见了转身逃入了密林,瞬间消失无踪。

射箭的正是随後收留这对姊弟的平遥布政使沈恕,女童恐惧的叫声吸引了在附近秘密交易的他的注意,可如此瘦小的她却颇具胆色地孤身挑战狼群,日後定大有用处。之所以把沈君诀也一并收养,只因这是能保证她对他忠心的工具。

自此他便训练沈繁珂当一流的特务,让她做尽自己不能出面的肮脏事,必要时除去所有阻挠自己官路的障碍。

「所以,耿大哥,这世上没有女子比她更心狠手辣。奉劝你一句,莫离她太近。」

可耿序庭完全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他不认为沈繁珂能伤得了他,甚至听了她的故事後,始终感到沈繁珂的肩头背负了一个女子不该有的重担,而对她的怜惜之情更深了几分。

直至有一日在郊外与州外的弟兄交接任务後,目睹一身黑衣的她手刃一名男人的场面,才如梦初醒。殷红的鲜血顺着剑锋滴下,染得她脚下的腐枝枯叶一片湿漉。在她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时,雪白的手背淡然一抹喷溅在脸庞的血迹,将剑入鞘後,缓缓蹲下抬手把男人仍愕然睁大的眼眸阖上。遂不作停留,如燕飘去。

随後他派人监视沈繁珂的一举一动,他相信她并非无心无情的人,一切只是被迫听从沈恕的指令行事罢了。有好几次他快忍不住出手阻止,尽管她要对付的并非自己敌人,有的也绝非善类,但眼看沈恕如此恣意地控制她的行动就怒火中烧。

身着银线缀边的青布直裰,耿序庭站在永兴瓮堂的後墙,犹豫着是否该飞身越墙而进。他知道每执行一个任务後,沈繁珂都会来此处。但碍於这隐密的澡堂始终人多嘴杂,他也没有跟进去。这次却不同,尤其听手下报告她也受伤了,便难掩担心地赶来。

「噝——」直至里头传出阵阵强忍痛苦的抽叫声,耿序庭才不顾方才所想的忌讳翻身而入。

他压低自己的脚步声,走向映在重重纱帘上的曼妙身影,没有思虑到男女之别,耳闻着她难耐压抑的喊声步步心惊,撩起帐幔的一刻却难掩心旌摇簇。几道血迹染红了池水,只见她一直使劲地用粗布摩挲自己雪白的肌肤,彷佛要将所有的痕迹去除。只惜她转身的一下,却露出布满大小新伤旧痕盘亘交错的背。

耿序庭抽了口气,心疼依旧,但怒火更炽。忽然一道镖冷然射过,他偏身避过,转头一看,沈繁珂已着好装从浴池上来,取了一把短刀赤足轻踱至他面前:「你,看够了没有?」

「没有。」他无惧直指自己咽喉的短刀,续道:「为了作恶多端的沈恕而受这麽多伤,值得麽?」

「与你这登徒子无关。」沈繁珂把刀尖往前了两寸,也不见他眉头皱一下,在他流露出关心、只锁住她一人身姿的眼眸的注视下,她竟无法下得了手。或许今日杀的人够多了,她不想手中的雪弦刀再夺命舔血罢了。

默然收刀,她没好气地瞪他一眼:「算你走运,今日我不杀你!以後莫要再跟踪我。」

话音刚落,她将湿漉的双足踏入及膝的长靴中,正准备回府时,却被耿序庭一把抓住手臂,将她扯进他的怀中、俯首吻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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