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万花相 — 回知(七)

正文 万花相 — 回知(七)

庚越随着前方引路的侍人,穿过曲折的回廊,一路上,见到的来往侍人婢女,行动井然有序表情安静谦恭,遇客来,即刻恭敬的垂首躬身退避路边,仪态撙节,仪检端正,进退有度训练有素。

不愧是巨阀大宗陈崬庚氏,连家中奴仆,都是这样的仪容肃整,透出豪族规矩森严的高门风范。

心中暗忖,庚越越加敬畏起来。

行过玉桥水滨,来到深藏在花木深处的文斋,屋外有高低错落砌翠的山石,碧草掩着一方池水,有鱼游曳,越击水面,啄弄岸边垂兰。

脱屐跪伏廊下,家仆叩首道:“主人,霍都庚公子带到。”

“请进。”屋内传来一道浑厚的声音。

家仆推开门扉:“公子请。”

庚越脱屐走上房廊,敛眼恭敬的进屋,屋内篆香缭绕,一侧的云窗隙曛,低头间,眼角瞟见上方书案后,跪坐着一个青衫老人。

他不敢失仪张望,肃容跪行大礼:“晚辈庚越见过族老,敬叩族老金安。”

“免礼。”上方的老人淡淡的道:“一路过来,可顺利?魏咏可得用?”

“谢族老关心,一路尚好,魏主事安排得很周全。”

庚越又行一叩礼,才抬头望去,只见上座的老人,年近六十岁,面容刚毅精神矍铄,花白的头发绾着简单的发髻,簪着支檀木发簪,身着素色青衫,虽是跪坐,仍可看出他身形高大魁梧,久居高位的气势威严。

庚越进来,老人仅抬头看了他一眼,复又垂下眼皮,神情淡然的拿着茶针,灵巧的在一只玉瓜茶瓯的茶面上勾画,动作娴熟的正在分茶做茶戏。

老人闲淡的随意一瞥,不过转瞬,却可见他双目锐利有神,眼里有乾坤机慧,一眼之下,让人觉得,这双眼睛似能看透所有羁障。

匆匆掠了眼上位的老人,庚越不敢多打量,毕恭毕敬垂眸跪坐在下方。

这就是要过继庚越为子的本家族老,庚巍松,号塬翁,是现任家主的同父异母弟弟,庚氏上任家主的第七子。

庚魏松出身钟鸣鼎食的门阀世族,明明是天生富贵,却似乎命里犯煞,刑亲克子不得后人福。

少年时,他娶了暨江大族陈氏女,不过五年陈氏女病逝,没有为他生下一儿半女,后又娶了靖江王嫡女为继室,却在生产时一尸两命难产而亡,最后一任妻子,是出自他母族的一位族中贵女,婚后倒是为他生养了一子一女,却都没有养活长大,连续夭折,妻子悲伤过度,缠绵病榻数载,终也撒手人寰去了。

他后院姬妾不少,几十年里,也有怀孕生育者,可是这些子嗣,俱因各种原因夭折,就没有一个活过九岁的,多年折腾下来,他年岁渐大身体衰老,也就慢慢歇了有自己骨血的心思,接受老天要断他亲生血脉的安排。年近花甲才听从家主兄长的建议,从族中挑优秀的子弟记在名下收为继子,以传承他这一脉的衣钵,免得断了根。

庚魏松微微眯眼,审视打量着面前的少年,暗暗点头。

好相貌,好姿仪!

少年容貌绝美,气质隽逸,态度恭敬却不卑微,举手投足皆落落大方,从进门到现在,一言一行,表现得很得体。行动礼仪上虽稍有瑕疵,但也是情有可原,他毕竟不像本家子弟,行立坐卧,自幼都经过仪范大家的严格教导,规矩礼仪无可挑剔,通身大族巨宗顾盼合章的气派。

庚魏松听闻,庚越在家里获罪前,已经少小成名,是霍都有名的神童,钟灵毓秀,才智出众能出口成章,有过目不忘之能,后来即使流落教乐坊,依然能坚持勤学苦读,没有自暴自弃的丢弃文章好学,始终孜孜不倦。

这让庚魏松对庚越更多了几分满意,一个心性坚毅,知道自己要什么,该怎么去做的人,才是值得他去投入栽培的。

他在族中千挑万选继承自己家业衣钵的继嗣者,主要选的就是资质、性情以及品格,尤其心性,唯有这样的继承人,才能把他这一脉发扬光大,更好的延续下去。

假如庚越是空有一副好相貌的绣花枕头,他是决不可能挑上庚越的,他主要看重的,就是庚越的绝顶聪明,还有这份身陷绝境也不言放弃的坚韧。

尤其是庚越家里,所有的直系血亲,都因为获罪遭流放被发卖,他基本上就是无亲无故的光人一个,没有什么亲人牵羁,对于庚魏松而言,这最好不过了,这一点,也是最让他满意的。没有可以牵绊的亲人,就没有顾虑和掣肘,庚越才能真正死心塌地没有任何私心的做他的继子,竭尽所能的争上游,为他的宗脉后继能光耀门楣而勇往直前。

一无所有的没有任何依仗的庚越,才是能让他心无顾忌,值得全力去扶持栽培的,这一点,是其他过继候选人比不了的,也是他当初挑中庚越的其中一个重要考量。

“旅途劳顿,一路辛苦了,这几日在府中好好休息,十日后是黄道吉日,宗里开宗祠,举行过族谱的过继仪式,我会安排人教你仪式的流程和行仪,你日后需恪守族规谨言慎行,时刻谨记身为庚氏子弟该有品行操守。”

“是,晚辈明白。”

“在府中有何需要,尽管吩咐下人去办,我和你既然有一份父子亲缘,就会照顾好你,只要你诚心做到为人子的孝道,我自然会视你如己出,予你身为我这一脉子嗣该有的地位和资源;做为你的父亲,也会为你今后的前程仔细打算,尽力替你扫清各种障碍,经营擘划你以后的路,不会待薄了你,你且安心。”放下茶针,庚魏松缓声安慰他,意欲给庚越一颗定心丸。

庚越叩谢:“谢族老,晚辈谨记教诲,定时时自审言行,不敢松怠。”

庚魏松满意的点点头:“唤我族老太过疏离,你可以先叫我翁父,待到举行过继仪式后,再改口唤我为父,免得乱了规矩予人话柄;今夜过来陪我用膳,你且与我说一下你之前在霍都的事;既然我今后要与你做父子,日后需长久生活在一起,也自要提前告诉你府中大小事宜,这几日午后,你过来文斋,我教导你本家家族内的一些避讳和规矩,蠹众木折,隙大墙坏,莫要因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小问题,而疏忽犯了族中忌讳,坏了自己的名声道路。”

“是,越,遵翁父安排。”

“嗯,你先下去吧。”庚魏松颔首,悠然端起瓯,动作闲适的啜饮一口。

握了握袖中的双手,庚越想要和庚魏松提一提回知,话在嘴边打了个转,犹豫再三,又忍住将话咽了下去。

思前思后,庚越觉得现在还不是时候,他才到陈崬庚氏本家,人生地不熟的,族中一切都没有摸清,也还没有站稳脚跟,有能表达述求的分量。时机并不对,条件没成熟,现在才刚见到族老,甫一见面,就提起自己的爱人,恐怕会给庚魏松留下轻浮贪色,不稳重可靠的印象。

现在提,这并不是个明智的举动

再等等吧,现在不是合适的时机,等到过继记谱仪式后,他再和已经改换了身份、成为他父亲的庚魏松提回知的事,那时候才是开口说道的好机会,更容易得个两全其美的好结果。

忍耐下来,庚越恭敬的跪安:“是,越先告退。”

等到庚越离开后,老人脸上浮现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刚才庚越欲言又止的迟疑模样,他其实全看在眼里,也隐约猜到庚越想要说的是什么,庚越犹豫不决的事,他心知肚明,却故作不知。

其实魏主事从霍都一回来,就来向他禀差,把霍都之行的所有事,包括庚越一切的言行,日常琐事,事无巨细的一一向庚魏松详细禀明,庚魏松也早已经知道了回知的存在,知道她跟着车队随行来到陈崬,此刻正身在城里的一处院子。

他没有问起庚越这件事,一是瞧不上一个卑贱的青楼女子,看不起她不知廉耻紧贴上来,没脸没皮的与男子一同奔赴他乡的自轻行为,再一个,就是想借此事观察庚越会如何处理,看看他怎么去解决这桩风流事。

庚魏松没把这件事太放心上,他也曾经年少风流,各种荒唐过,斗鸡下杜走马章台,柳陌花街逐芳猎艳,所以他能明白庚越少年情热的一腔赤诚。只是到了他这个岁数,有过太多的俗世浮沉权衡取舍的经历,已经明悟,有些感情,看似执着,其实根本经不起时间和现实的考验,越是以为可以为之孤注一掷、投入所有付出一切的爱恋,到了最后,越是会被残酷现实燃烧成灰,湮灭无痕。

庚魏松心里另有盘算,庚越的这份少年爱恋,就是庚越成为他的继承人后,庚魏松要给他的第一份考验,亦是要庚越彻底斩断过往,成为真正的大族庚氏公子的试刀石。

而回知,在庚魏松眼里,轻贱卑微得一如尘垢粃糠,卑不足道,根本没让他放在眼里。

这份由霍都开始的脆弱爱情,将终于陈崬的冷酷森严,清尘浊水何由逢。

抬手将瓯里的残茶倒进水方里,庚魏松面上冷凛,眼底无波。

回知站在落脚的小院中,满脸怅惘的望着院墙上方的青蓝天际,几缕云丝浮,她轻颦眉头,心空茫茫的。

到了陈崬,她就被魏主事安排住进这院子,虽然在这里衣食无忧,有下人奴婢伺候生活起居,日子过得舒服。但是与庚越分开已经数日,一直没有再见庚越出现,她内心忐忑难安,总是不得劲的恹恹寡欢,魂不守舍。

阿越为什么不来看她呢?很忙吗?抽不开身吗?

是了,他孤身一人,一无所有的来到陈崬本家,没有任何根基的到了个陌生地方,想要立足,想要活得轻松,恐是诸多阻碍,没有人帮扶,大概是寸步难行的不容易,人情关系,各处紧要的地方,他蒙眼捉瞎一无所知。这种高门世家理门门道道多,繁文缛节的讲究规矩,阿越要想能站住脚,定是得小心摸索处处谨慎,一言一行未免留下疏漏让人耻笑,必要仔细试探着再三思而后行,日日殚精竭虑的,阿越那么累,怕是无法分身得闲,有时间来看她。

定是这样的,否则以阿越对她的感情,决不会不闻不问的丢开她一人,让她在此终日的坐立不安胡思乱想。

阿越还是关心她,牵挂她的,不然也不会精心为她找了一处幽静精致的宅院,也不会为她安排细心可靠的婢女婆子来服侍她。

回知拽着衣袖轻喟,缓缓吐了口浊气,才觉得胸口舒畅些。

小年端着个托盘走过来:“小姐,赵大娘给您炖了银耳莲子百合汤,您是要在院子里吃,还是回屋吃啊?”

回知嫌屋里闷,指着院里柿子树下的石桌:“你放在那,我想在院子里透透气,就在这里用吧。”

小年应了声,快步走过去,将碗放下,抱着托盘看了看头上的柿子树,巴咂巴咂嘴:“小姐,这柿子树结了好多果子呢,等到再过两月,果子熟了,我给您摘了做成柿饼吃,软软糯糯的又甜,可好吃了!”

小年一派天真烂漫的馋样,让回知心里的愁绪稍淡化,不禁忍俊不住:“陈崬的柿子可不好吃,虽然柿子都是要做脱涩处理才能入口,可陈崬的柿子不同他地,兴许是水土问题,这里结出的柿子,看着个大又颜色鲜亮,肉质却多絮如棉有空孔,口感极差难以入口,不像其他地方的柿子细腻软滑,陈崬本地人都不会拿来食用,仅是种来观赏。”

“啊?竟然会这样?只能看不能吃啊?果树就是果树,结的果子不能吃,还费那个劲种它干嘛?”小年吃惊的瞠目结舌,继而遗憾的苦着脸:“真是浪费,搞不懂城里有钱人家怎么想的,换了我们农村人,再漂亮的花也好树也好,花了力气伺候,种出来却不能吃,那就是狗尾巴草都不如兀杂东西。”

回知淡淡一笑,不知道要怎么和她解释,风雅士人赏花赏果赏树赏水赏山,甚至赏一方石头,追求对一切万物赏乐的宁雅陶冶之趣。出生不同,所处的位置不同,生活的需求也不同,自然有着观念上的天壑之别。

“阿知。”兀地,一道带着不加掩饰的喜悦之意的声音唤她。

回知一愣,惊喜的蓦地转身,看到身着月白锦袍的庚越,兴步匆匆走进院中,双眼灼灼的望着她,全是思念和眷恋,满腹情思延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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