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玫带着行李,缓慢拖过河堤路口,转进一条僻静的巷弄,年初的台北在中午难
得露出了阳光,照亮这条乾净清冷的小巷,太阳的温度并没有温暖到缓和新年的低温
,海玫手指僵硬地扣着拉杆,她在哥德门口停下来,掏出钥匙打开黑铁栅门。
知曰正在整理书架,边翻边看将新买的书放上去。玻璃门传来轻响,他转头一看
,发现海玫站在门外,右手靠在门上,神色黯淡。
他连忙起身开门。发现海玫身上穿了好几层外套,後方跟着一只行李箱,海玫吸
了吸鼻子,和知曰点了下头。
「海玫?怎麽了?还没到上班时间啊?」
「嗯,我可以进去坐吗?」
「可以啊。」
知曰让到一边,海玫将行李拖到墙边搁好,挑了书柜前的角落坐下。脱下层层外
套和围巾後头就垂得低低的,陷入了呆滞。
知曰拉开椅子入座。
「怎麽啦,为什麽大包小包的?」
「嗯……没有啦,这几天要搬回旧家。」
他注意到海玫眼眶红肿,起身到吧台後扭开音响。Creed的〈MySacrifice〉
倾刻流泻整个空间。
「你跟Narcissus吵架啦。」
海玫终於抬头,知曰正好捧了一壶热红茶过来,太妃糖的香气弥漫,他倒了一
杯端到她面前。
「……也没什麽啦,本来就打算搬出来,毕竟我们之间没任何关系,住一起多
少会惹人闲话…吧……」
海玫扭出一个虚弱的笑容,说得很心虚。
知曰端详海玫的表情,她一直低头盯着自己交握的双手,彷佛这样可以逃避外
在发生的一切。
「......你真觉你们没有任何关系吗?」
知曰的语气很柔和,海玫怔了下望着眼前人,手从杯缘滑了下来。
他问的是他们之间难道没存在爱情吗。
「他......有女朋友了。」
海玫乾涩地吐出一句,脑海回荡小蝶娇纵暴躁的脸,忽然觉得喉咙又黏又苦。
她端起红茶啜,想冲掉这些被压抑过久的情绪。
然而累积好几个月下来的苦涩和黏腻,以及对室友产生的爱意,怎可能两三下
靠一杯红茶冲淡。
知曰的脸庞扫过一丝尴尬,困惑和震惊微小地闪现又消失,他淡淡说:「可是
,他看你的眼神不是那回事啊。」
海玫的心打了个突,知曰继续:「你还记得他来店里找你那一天吗?」
「那天你气死了,看都不看他一眼,当你在吧台忙的时候,他寸步不离得跟着你
,眼神也是;他惹你生气了,所以跑来找你,但你们被隔开来,所以他只好盯着你跑
他眼睛根本没离开过你,就怕漏掉你看他那麽一眼;最後乾脆强迫你出来见他,把他
觉得你会喜欢的礼物送你──然後呢?他就回去了!」
知曰越说越快,焦急地瞪着海玫茫然的脸庞:「他才不是顺路来看你!他<B>
根本</B>专程来找你道歉赔罪啊!他喜欢你、希望你原谅他啊!」
海玫的脸显得动摇和震惊,然後歪下头,挂起荒谬的笑容。
「你说他冷酷、自私霸道,可是你怎麽都没想过,如果他真的冷酷,为什麽他看
你的眼神这麽执着?真的冷酷的话,才不会整天盯着你看!」
知曰的话一句句锥子一样重重敲进海玫心扉,她的思绪被戳得变形着越来越扭曲
,没法思考,令岩来这里找她的一举一动立刻涌现出来,画面像失序的影格不断冲刷
过来,湮灭她努力把持的理性,海玫赶紧否认:
「也许他只是那天心情好,他……」海玫讲到一半,就被自己哽住,以前令岩才
不会这样对她。
她叹了一口气,靠到椅背上。
「……知曰,我不可能因为你这段话就推翻我长期以来对他的认知。」
知曰察觉自己的失态,尴尬地有点难为情:
「......对不起,我不该乱讲,也不该管你们的事……」
海玫笑了一下,起身走去小仓库。知曰看着她的背影,叫住了她。
「今天早一个小时打烊,我帮你载行李吧。我有车,不然你晚上还要一个人拖着
走回去。」
海玫笑着点头,拿出围裙套上,将门口的牌子翻成营业中。
※
晚上八点半,海玫和知曰互道晚安後,慢慢将所有东西搬进窄小的客厅。
客厅那张附赠的土灰色旧沙发没有靠墙,歪歪斜斜孤立在边处,上头披了件令岩
的白色麻质衬衫,客桌上散乱着水电费单收据、发票和他抽发票和他抽完的菸包。
逃也不逃彻底一点,根本没意思想逃。
海玫嘲讽自己一句,反感地关上令岩来时常待的房间,躲进里头的房间。
另一间房比较大,长期来被他们当作仓库置放杂物,房东留下的破旧衣橱占据
右边一整面墙,衣橱里塞得满满的,几乎都是客人送给令岩的礼物。昂贵沉重的大衣
和名牌包被防尘袋一个一个严实地套好,整个衣橱像是陈旧荒芜的坟场,本该闪闪发
亮的奢侈品都像是被闷到窒息而尘封深处的屍体。
海玫从最上层抽出换洗的两褥棉被,舖到地上;这房间的狭小和回忆的拥挤,让
海玫单薄的身影越来越不安,最後地舖边缘都紧紧连着令岩留在这里的某个部分。
这里什麽都没有,没有人在客厅走动、没有莲蓬头在浴室里冲刷、没有打火机的
喀擦声、没有时不时就使唤她的嗓音;这地方安静死寂到海玫跪在床铺边缘瑟瑟颤抖。
令岩的痕迹处处都在,最後她身体瘫软下来,埋进被褥里痛哭失声。
她本以为她这一生早就习惯孤独,令岩的出现却取代了孤独的位置;然而,当他
离开,回来填补的不是孤独,是凶恶狂暴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