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沪,你最近怎麽常来啊?你不回家补眠吗?」
海玫正在粉刷开会空间的油漆,看到阿沪站在玻璃门口,好奇地问。
为了省钱,只有最粗重和刚开始的工程是请人做的,剩下的装潢由知曰和海玫
一起完成。还好,空间多是玻璃,要粉刷的地方不多,等最後一个角落漆完,她
还要和知曰合力将木地板打亮。
「因为我想吃你煮的菜啊……」阿沪露出似小狗的可怜相,这话有一半是真
的,另一半他不太敢对海玫说,要是她知道自己被卷入店里的斗争,处境很危险
,不知道会有什麽反应。
而且令岩也严正警告他,不准把他辞职的事情告诉海玫。
「呃……我手现在都是油漆,不能做饭,你先去沙发坐吧,先去点餐,等我一
下。」
海玫抹了下额头,拉了拉垂下来的衣袖。
已经过两个礼拜了,店里和令岩倒是相安无事。阿沪下班若被准许,都会绕去
看看令岩。他都待在家里,上网浏览工作,却没什麽面试的打算。他不吃不喝,
只有酒精中毒发作的时候,才会呼吸困难得打电话向他求救。
每当阿沪安抚失控的令岩,心酸的感觉都会浮上心头,令岩只在工作场合才称
得上酗酒,私底下往往浅酌则止。长年摧残下来,终究染上了酒精中毒,毒瘾在离
职後第四天开始发作,痛苦得让他不停在地上或床角抽搐打滚,严重时还会产生神
经质的幻象,尽管没有上班的压力,他依旧以惊人的意志力和自己拔河,像在自残
似的以一种宁死的方式,死都不肯靠近客厅那一整柜高级名酒。当他太气自己的身
体和耗弱的精神时,他宁愿用暴力对待自己。
阿沪佩服令岩的意志力,同时替他担心难过,他不得不粗暴得和抓狂的令岩抗
衡,然後急如火地将镇定剂插进他的手臂注射下去,过五分钟後他怀中的人才会开
始渐渐放松,冒着冷汗倒回床上。这些情景总是硬生生将他们拖回以前住豪宅的日
子,那些他蹲在冰冷空旷的厕所,疲惫得拍着令岩呕吐的无数个夜晚。
海玫走了,白天好像再也不会回来了。
「来,可可泡沫。」
知曰替阿沪送上饮料:「听说你做大夜,很辛苦吧?」
「还好啦,我已经习惯了。」
阿沪啜了一口,睁大眼睛:
「欸,好好喝喔!里面有加BALLEYS,对吧?」
「对啊。你喝调酒吗?」
「我是调酒师。」
阿沪咧嘴,知曰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海玫粉刷完墙壁,清理一下後看了手表:下午四点多。
以澄已经两个礼拜没来了,他从没缺席这麽久过。
海玫正觉得纳闷,但也只把疑问收在心底,或许是以澄手好了复工,没跟他
们说罢了。
倒是阿沪每天大夜班的,这两个礼拜却常常出现,有时候甚至店还没开他就
垂着眼皮在门口等了,在店里又常常赖上大半个营业时间,他习惯昼寝夜出,常
常还没等到出餐就在沙发睡着了。海玫不解也不忍心,常常摇醒他要他回去睡,
阿沪却总是不好意思地傻笑着去结帐,然後继续倒回沙发上补眠。知曰多了固定
客源当然开心,海玫却觉得事有蹊跷。
她替阿沪做了蔬菜炖汤,便坐到他一旁休息。她观察了下,轻声问:
「令岩是不是出了什麽事?」
阿沪慌张得被洋葱噎到直捶胸口,连忙否认。
海玫靠到椅背上去:「是吗。」
「真的没事啦!就是感冒吧,人有点没精神的。」
阿沪小心应对,内心祈祷海玫不要太过警觉。
「喔……」海玫半信半疑,脑海忽然浮过小蝶的身影,心头一沉。
「……小蝶呢?有照顾他吗?」
海玫提到小蝶时心头依旧发麻,感觉到妒意从暗处升起,准备扰乱她心神。
「蛤?没啊,她出国了。两个月後才回来。」
阿沪看似松了口气,发现海玫有同样的反应。
他用汤匙刮了刮餐盘,小心琢磨:「海玫……我发现你还在意他耶,」没等
她反应,他又说:「我觉得你吃醋的样子<B>很好</B>,不知道为什麽我很开
心,感觉你比以前不逃避了。你放心,从你离开後他们就没再联络了,她根本不
关心令岩死活,我想大概找到新欢了──所以你不要紧张啦!」
阿沪越说笑意越深,他发现他猜对方向了。
「……嗯,说吃醋也还好。因为我对她没抱太大期望,所以不认为她能威胁
我。」海玫思忖了一下,看向阿沪:「我承认我讨厌小蝶,她跟令岩的暧昧也像
根刺扎在我心上,不过,经过这阵子思考,我突然觉得不需要特别在意了。」
她啜了口茶:「他们关系的建立十分脆弱,完全倚靠外在形式,小蝶这个人
一寂寞,就砸金钱来获得关系和关爱,寂寞向外求根本於事无补,快乐在进行娱
乐的第一秒就在递减了。而令岩除了拿到更多钱以外,没什麽好损失的,嫉妒这
种枝梢末节的关系根本无聊。」
海玫露出微笑,泰然自若。
阿沪打量着海玫,他隐隐约约摸索出她近来的改变并非只来自浅层的外表和
个性,她是真心的快乐和自在,因此,她说的话自然真诚、不再一样,变化的源
由来自她的心,现在的海玫鲜少再露出退缩,那似有若无的怨怼和自卑神态也消
失了,她的身子自然得舒展,少了拘谨交握腹前的次数。
他楞了一下,发现这是个难得的机会:
「海玫,那令岩现在心情很不好,很不好很不好,他变得更不讲话、不吃饭
、工作也很不顺利,很消极,怎麽办!?」
海玫听的时候心里一阵刺痛,她低下眼沉默了一会,露出不舍:
「……请你好好陪他,适时拉他,但不要让他放纵沉溺自己的哀伤和挫折里,这
两者是有别的。他还是原来的他──那意气风发、媚惑众生的能力在他身上,还
有他一直不肯承认他拥有照顾人、关怀人的能力……也都在他身上。他压抑掉这
些,使得他的生命越来越孤僻冷清,使得周遭人只能用抛弃来回应他……这些都
是他自己造成的。」
海玫红了眼眶,却随即抹掉眼泪,抬头看阿沪,後者的神情似懂非懂,却用
一种近似感动的眼神看她。他从海玫的眼泪解读她对令岩的感情,又从话语感受
她的洞见和决心,他有点被搞迷糊了。
「──我发誓我会帮你挡住那三八的,她根本比不上你万分之一根头发!只要
你愿意跟令岩和好,把事情说开,我想──」「那个再说吧!」海玫淡淡回绝了,
话尾飘出一丝恐惧。
阿沪只好识相闭嘴吃饭,却对他们仍然满怀希望。
※
令岩坠入一个无声无影的境地里,觉得自己好一阵子没张开双眼了。
他偶尔感觉到胸口的刺痛,但最常出现的还是麻木,他的金发褪了色,像白发
一样使他苍老。
有时候他会睡一整天,醒来的时候,常常坐在床上凝望前方一整个下午,直到
阿沪钦他家的门铃。
「令岩,电话费来了欸。」阿沪一如往常开门进来(令岩给了他备用钥匙),他
随手翻阅手中信件,过了一会,令岩才从房间走出来。
阿沪已经坐在沙发上,大嚼从海玫店里带出来的松饼,令岩无精打采得掀开自
己那份盒盖,扒了一口马铃薯炖牛肉,顿时认出海玫的味道,心里一阵震荡。
「欸,我跟你说,海玫跟店长最近在用一个二手书交换平台,我觉得满好玩的
,光看海玫把她不要的书摆到架子上就满了一半,但你不觉得这个流动率可能有点
低吗?我是说……」阿沪不掩他多话的个性,打开话闸子就是聊海玫在店里做了什
麽,令岩刚开始还很恼恨,总是要他闭嘴,他甚至觉得阿沪这麽做有点刻意。随着
日子越久,他已经懒得去抗拒他细数这些小事,他渐渐明白阿沪是想成为一个他与
海玫之间的薄弱连结,因为这个距离既能满足他对海玫的好奇,又能舒缓他的不安。
所幸叶恩还遵守着他的承诺,到目前为止都没有动静。
「……令岩,我觉得你该出去走走了。」
阿沪忽然迸出一句。
「你不去动一动,会被你自己吞吃掉的。」
令岩表现得像尊死气的雕像,木讷得坐在阿沪身边。
他放下吃不多的食物,沉默了好一阵子才开口。
「……我出去能干嘛呢。<B>我什麽都没了。</B>」
这几乎是他这两个礼拜以来少数几次开口,阿沪惊讶得发现原来他是这样想的。
「欸,你用你的牺牲保住了海玫和我,但我们可没拿走你任何一点东西啊!你
还是拥有一切你有的,别人是拿不走的!」
「不懂。」
阿沪想起早上和海玫的谈话,还有她充满关怀,不再紧绷的样子。
「我们拿不走你的个性、你的工作能力,还有藏在你身上的任何一切,就像海
玫最後也向你证明,你拿不走她的自由。你想怎麽活,是你自己决定的。」
令岩嫌恶得皱起眉头,戳了几口饭,又慢慢觉得这话不太像从老友口中说出来
的,他低低问了一句:「……谁告诉你的?」
「海玫。海玫说的。」
「你跟她说我辞职?」
「没有啦!但我问了她一些小问题……所以我才一直叫你去找她嘛!她真的变
好多,以前她总是有种压抑别扭的感觉,但现在都没有了!这让她的温柔显得更温
暖、更容易亲近,连带她整个人看起来好有自信、好漂亮…..我想这些应该就是她
越来越常被客人搭…讪的原因吧?」阿沪顿了一下,大力推了下令岩:「吼!我很
替你紧张欸!你都不知道我每天跑去店里就是在帮你顾海玫!」
「怕什麽,她又不是什麽美女。」
「你还不懂吗!你以为所有人都跟你一样觉得海玫不好看吗?而且,海玫有种
超越外貌的条件,那气场现在还越来越美好,难道你就不能承认你喜欢她根本也
不是因为她的外貌吗?」
阿沪有点生气了,气令岩对女人的肤浅定义,还有看不见他对海玫感情的本质。
令岩不甘不愿得闭上嘴巴,试着理解阿沪的含意,他埋头吃许久没吃到的马铃
薯炖饭,再次浮现淡淡的感伤和嫉妒,因为这道菜再也不专属於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