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店小二短篇合輯:台北的冬天不會下雪 — 全世界都玩起了假人挑戰

正文 店小二短篇合輯:台北的冬天不會下雪 — 全世界都玩起了假人挑戰

01

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总有那麽几个瞬间,时间真的会暂停。

这不是喝醉以後的胡言乱语,而是事实。

时间真的会暂停的,只是从来都没有人知道而已,因为连自己也被冻结,所以感受不到。

我之所以会知道是因为,我被「排除」在暂停的范围里了。

全世界都玩起了假人挑战,只有我可以活动自如,所以我知道,时间真的是会暂停的。

第一次发生是在小学五年级的期末考,我埋头苦思答案,忽然感觉周围很安静,听不见振笔疾书的声音,抬头一看,发现所有人都不动了。

那一瞬间,全世界都玩起了假人挑战。

全班低头写考卷的模样被定格成了一幅画,连窗外的蝴蝶也停在半空中。我试着推了推隔壁同学的手肘,他的身体僵硬,像尊石像,任凭我怎麽用力都无法让他移动一丝一毫。

我害怕了,独自跑开,跑到走廊,跑到操场,跑到校门口。

那是一个没有风,没有光阴流转,也没有声音的世界。

无法确定过了多久,因为手表不会动,体感大约十分钟,我近乎崩溃之际,时间才又开始流动。

当所有的声音同时在耳中轰然炸开时,我松了好大一口气。

那就是我第一次经历的时间暂停。

在那段空白的体感十分钟里,无论发生什麽事人们都不会察觉,当时懵懂的我,却慌张得忘了去瞄一眼班上学霸的考卷。

02

人们常说,如果时间能够暂停,就可以如何如何。

他们以为如果时间能够暂停,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出任何地方,可以拿到任何想要的东西,可以随意更改任何记录不被发现。

事实上,大部分时候是没办法成立的。

那个时候,所有的事物都是僵硬的、冰冷的,敲下去还会发出「叩叩」的声响。你会看见滴落到一半的水珠,会看见别人泡面碗里像是一抹薄纱静止的烟,会看见女同学被风吹起缕缕分明飞扬的发丝,用手去碰,锐利得能割伤人。

无法拿起任何物品,无法移动任何东西。

我曾试着用科学的角度来分析这个现象,既然连空气分子都被冻结了,那我是怎麽呼吸的?我到底为什麽会被排除,为什麽还能正常地行动?可越想下去,反而越糊涂。

後来我放弃思考,强迫自己以平常心去面对这荒谬的情境。

既然什麽都没办法做,说话总可以吧?所以之後每次遇见时间暂停,我就会开始说话。说什麽?说一些平常没有机会说,不敢说的话。

根据我的观察,在时间暂停的时候不管发生什麽事,人们都是感觉不到的,对他们而言,不过就只是眨一次眼那样的过程。

时间暂停的契机不晓得,频率不固定,持续多久不见得,发生起来没有原因,却从此频繁地出现在我的生活里。

03

国中毕业典礼,毕业生一起唱校歌,音乐刚下,时间就暂停。

所有人都半开着嘴,刚刚要唱出第一个字。

我离开位子,跑上活动中心的大舞台,俯视这一幕不可思议的景象。我在人群中一一端详每一个曾经朝夕相处的面孔,过了今天就要分别了,以後有些人也不会再见面,就算同学会,可能也会有许多人缺席,或许再也没法聚得这麽齐了。

我从舞台上走下来,走到我一直喜欢着的女孩面前,这可能是我三年来第一次如此近地看她,近到能够看清楚她脸上的每一个细节。她很爱哭,此刻两眼也比谁都先泛起了泪光,可仍是这麽好看。

三年原来然是这麽短的,短到来不及开始一段感情就要迎来结束。

我站在她面前,颤抖着握住她的手,时间暂停的时候,任何东西都是冰冷的,她的手也是,我相信若是平常,她的手绝对不可能这麽冷。

我把这三年来对她的思慕,一点一点地说出来了,我知道她不可能听见,可如果现在不说,我就再也没有机会说了。

很多时候,不为了要让谁听见,只求能说出来就好,说完了,也差不多能放下了。我依依不舍地松开她的手,回到自己的位子,刚入座,时间就开始流转,我看着她绑着马尾辫的背影,视野渐渐变得模糊。

那就是我对她最後的印象。

事後我突然很後悔,应该要在那时吻她的,亲嘴唇太缺德,脸颊或许可以──好吧,其实哪边都不可以。

04

高二那年,忘了什麽理由,老爸跟老妈吵架,老妈拿了行李箱胡乱塞进几件衣服,拎着就要走,在她打开家门跨出去的那一刹那,时间暂停了。

老妈一手握着门把,一手提着行李箱,一脚在门内,一脚在门外。

老爸站在老妈身後,面目狰狞,伸手指着前方,可以看见半空中悬着喷溅出来的唾沫。

这看起来像一幅带有黑色幽默的插画,因为老爸的表情很白痴。如果你有试过在网路上看影片的时候随意挑一个演员正在说话的镜头按暂停,就会懂我的意思。

可是,如果我知道这将会是我们一家三口最後一次处在同个空间,如果我知道老妈这一去将再也不会回来,如果我知道,我绝不会那麽想的。

我以为老妈会像以往的每一次离家出走一样,隔天像没事人一样提着超市买的菜回来,穿上围裙走进厨房问我们要吃什麽,然後默默开始煮晚餐。我以为我的家人们会一直陪在我身边,直到他们渐渐老去,我以为那次的争执只是再平凡不过的日常一景。

老天爷给了我一次道别的机会,可是我错失了。

如今我已忘了老妈离开那天穿的什麽衣服,也忘了她是什麽表情。现在想想,她那时候多少岁了?头发白了多少?脸上有多少皱纹?我居然一样也记不得。那之後我常常在想,如果时光倒流,让我再回到那天,我会好好看清楚老妈的脸,然後把以前没有机会对她说的话,像毕业典礼那时对那个女孩一样,全部说完。

05

後来我发现,几乎每次的时间暂停,都代表着跟某些人永别。那女孩也好,老妈也好,後来许多许多时间暂停时我身边的对象,此後再也不见。我想起五年级的那次期末考,考完就放暑假了,升上六年级班上少了许多人,转学或者其他原因,而我早已记不得他们的名字。

我渐渐开始害怕时间暂停,害怕下一次发生,又有谁要永远离开我的生命。

道别时的话语需要酝酿,可惜时间往往太短,短到只够说一句「再见」。

我忽然有了一个想法,也许我并不是唯一一个被「排除」在时间暂停之外的人,说不定时间曾为每个人暂停,好让他们有多出来的空白,能够说完那些来不及说的话。

只是,我从来没有问过别人。

06

有天晚上,我跟论及婚嫁的女友谈起时间暂停的事,我问她,如果每一次要与一个人永别之前,时间就会暂停,好让你能多对他说几句话,你觉得如何?她反问,我说了想说的话,那个人能听见吗?

我摇摇头:「不能。」

「那这样不是一点意义也没有吗?」

我有些心虚:「也许──也许没有必要说话,只是给你多一点时间,让你好好看看他而已。因为以後再也见不到了,所以要趁这个时候把他的样子留在脑海中。」

「就这样?」

「就这样。」

她盯着窗外渐次亮起灯的摩天楼,不再回答。

07

那场对话的三天後,我像平常一样等她下班。她在马路对面看见我,朝我招手,踏着小碎步朝我走来。

她斑马线走到一半,巨大的引擎声忽然逼近,一辆失控的大卡车迎头而至。

就在我以为要撞上的刹那,世界突然一片寂静。

我甚至都还来不及冲上去护住她,时间又暂停了。

她像是没有反应过来,只有半张脸转向卡车,眼神茫然。

卡车距离她只剩不到一公尺,地上全是被高速溅起的水花。

霎时,我感觉所有的一切都离我好遥远,她很远,那辆卡车很远,远到我一辈子都走不过去。

每一次的时间暂停,都预示着将与某人永别。

可我怎麽也想不到对象会是她。

人们常说,如果时间能够暂停,就可以如何如何。

他们以为如果时间能够暂停,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出任何地方,可以拿到任何想要的东西,可以随意更改任何记录不被发现。

然而事实是,就算时间真的能够暂停,也什麽都无法改变。

「那这样不是一点意义也没有吗?」

她的话言犹在耳。

我一步步走过去,这是最後一次了吗?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吗?我走到她身边,轻抚她的脸颊,站在她跟卡车的中间,紧紧抱住她冰冷僵硬的身体。

距离太近了,我肯定来不及的,就算我想推开她,也肯定来不及。我现在站在这里,等到时间恢复流动的时候就会同时撞上我们两个,我是注定救不回她,可要走,就乾脆一起走。

我抱着她,不停地哭,多希望能把她带离这里,即使只有一点点也好,可是她纹丝不动。

因为什麽都没办法做,只能把想说的话一点一滴地说完,因为只能在最後的机会道别,因为只能在这个时候好好把她的全部铭刻在记忆里,所以是那麽地无助。

那这样不是一点意义也没有吗?

我抬起头,看着那辆即将要撞上我们的卡车,忽然发现车窗居然是开着的。

车窗开着……

不是没有意义的,只要耐心地想,肯定会有挽回的办法。

如果毕业典礼那天直到时间恢复我都还站在那女孩的面前。

如果老妈离家那天我用力抓住她提行李箱的手。

如果,如果,如果……数十年来时间暂停的记忆在脑海翻腾,如果我当初那麽做的话,那一切都会改变。

我抓住卡车的後照镜,爬进了副驾驶座。

年迈的司机仰躺在椅背上,不知道是昏迷还是睡着了,只有两手轻轻握着方向盘。

已经错失太多次机会,我不想再失去了。

我闭上眼睛,用力踩住煞车。

这一次,绝对不会是永别。

然後,我听见了刺耳的煞车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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