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见到阿水,他的造型都会有些不同,最初遇到他时他还是个有几分英俊的少年,最後一次见他,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了。
我跟阿水当过一段时间室友,他有蒐集癖,每隔一段时间就换一种物件,先後蒐集过邮票、火柴盒小汽车、硬币甚至糖果包装纸。我们的租屋处有座不大的书柜,全被他塞满了各种各样的收藏品,他不让人碰,我也没兴趣碰。
九二一大地震时书柜倒了,里面的东西零零落落洒了一地,阿水第一句话是,完蛋,碎了。然後又说,不对,没碎,不在了。
那会儿他正好在跟女朋友闹矛盾,女朋友前一天晚上说这次咱俩是真没戏了,散了吧。
阿水很有骨气,只回了一个字:好。
女朋友从柜子里把一个马克杯拿出来,说这是我送你的,现在我带走了。
阿水还是那个字:好。
女朋友又从柜子里拿走了好多她送给阿水的东西,阿水没有阻止,默默地看。女朋友送他的东西大多不合用,可他舍不得丢,就全放进柜子里,他曾说过那些都是他收藏过最有价值的东西。
我说你俩这次真吹了?阿水冷笑两声说,得了吧,那种女人不要也罢。
他当然不是真心的,地震发生时阿水第一通电话就是拨给她,她没接。阿水觉得她是因为赌气故意不接,所以用我的手机打给她,还是没有打通。打不通电话,也睡不着,看新闻才知道她家正好在重灾区。
一天後她的妹妹打电话给阿水,说她在地震中去世了,觉得有必要让你知道一下……我晓得姐姐做了很多伤害你的事情,我代替她跟你说声对不起,希望你原谅她……
阿水挂了电话,说还好她把马克杯拿走了,否则那麽容易碎,不知道要花我多少时间清理……
那个倒下的书柜,阿水尝试了许多次也没能把所有东西放回去,不管怎麽摆,柜子的空间就是不够用。有些事情只能做一次,要是再多,永远都不会跟原来一样好。阿水捧着几本集邮册,喃喃地说奇怪,明明已经少了那麽多东西,位子怎麽还是不够……
我在旁边看着杂乱的书柜,不忍心告诉他,要摆得整齐一点,别用塞的……
那场地震没有弄碎马克杯,可的确震坏了阿水心中的某个部分,在她之後,阿水又陆续接到了自己几个熟悉的亲友离世的消息。
阿水似乎失去了收拾东西的能力,他再也不会叠衣服,从阳台收下来皱巴巴的就直接往衣柜里塞;他也忘了怎麽收碗盘,并不叠好,洗了就随意搁置;他的所有生活用品都像是还活在地震的那一夜里,甚至他的灵魂也没能离开。
阿水後来搬走了,我们的联系逐渐减少,一九九九年年末我去拜访他,险些认不出他来。我第一次知道一个人要老的话,那都是一瞬间的事,不过几个月的时间,阿水瘦了,眼角出现皱纹,头发也全白了。
阿水领我进屋,我环顾周遭没见着他的收藏品,地上散落着脏衣服跟旧报纸。我问你那些邮票呢?阿水说我丢了。然後我在他的房间里看见了堆成小山一样的空罐头,有凤梨罐头、海底鸡、花生面筋,简直像是罐头博览会。
罐头堆在他的床上、桌上,其余的都用透明大塑胶袋装起来,堆到天花板那麽高。
我听见阿水在我身後说,我现在在收集罐头……
我说,你这样多久了?
阿水说,哪样?
我指着那堆罐头,那样。
阿水说,没有很久。
我说,你头发白了。
阿水说,是喔,我太久没照镜子了……
我去到阿水的浴室,发现他的镜子是碎的,我问为什麽碎了?阿水说是他有一天晚上喝醉,用酒瓶打碎的。
我无法估量,一个人究竟要悲伤到什麽地步,才会如此地痛恨自己。
那天我跟阿水聊到很晚,至今都还记得头发全白的阿水倚在阳台的栏杆上,木然地看着远方车辆的流光:「你说,罐头是不是这个世界上除了金子,最不容易坏的东西?」然後是长长的沈默。
我不记得自己回答了什麽,又或是跟本没回答,可往後每次提起阿水,我脑中就会浮现他说这句话时的神情。
那也是我最後一次见到阿水,跨完年我想再去拜访他时,他就已经不住那里了。我曾经尝试着联系他,未果,心里一直有个遗憾,那天晚上该多劝他几句。不知道他现在过得如何,我很傻,我希望他很好,然後在未来的某一天,我还能听见他充满朝气的问候,就跟我们年轻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