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起沙漏，倒置在桌上，沙漏一粒粒落下，我勉励自己，梅书涓，在沙子落光之前，一定要完成这个小花篮！
但花莳谦走过来，把沙漏收走，「小姊姊，是时候把沙漏收起来了，创作时你不能用沙漏来限制自己。」
「不要沙漏没关系，花莳谦，你可以给我个设计图吗？」我哀求，花莳谦摇头，「不，没有设计图。」
「没设计图也没沙漏，我不会插花了啦！」我抗议，但花莳谦没说什麽，他迳自抽起我手中的剪刀和花材，拉起我的右手手腕，把我从椅子上「拔」出来，「想学好插花的话，你得跟我走。」
「我们要去哪里？」花莳谦不做解释，我被他拉着走出店门，过了两条街，一直到附近的公园，他才告诉我，「小姊姊，现在我们来赏花。」
「不了谢谢，我没时间。」我转身准备回到花店，「刚刚已经浪费足足一小时了，等我完成今天的订单，也许有那个闲情逸致，我再来『对付』这个小花篮。」
「先完成小花篮再处理订单，你没有你以为的那样没时间。」花莳谦上前揪住我的手，「你要当一个花艺师，还是能做出花卉节展览作品的，花的艺术家？」花莳谦偏头问我，眼神犀利。
「这……这两个有什麽不一样？」我把问题丢回去，心里明明知道，我绝对不是花的艺术家，哥哥才是，花老师也是，但我不是。
花老师早就看出来这一点，所以才把我踢出花艺创作班。
「很不一样，花艺师是照客户的需求把花排列组合，花的艺术家，是用自己的角度，观看大自然，重新用花诠释自然。」花莳谦回答。
我摇摇头，「我的强项，是当个花朵的行销高手，我也想做个花的艺术家，只是我的能力实在做不到。」
「你做得到，你也曾经做到过，想要拿回这个力量，只要你用初恋的角度，好好欣赏大自然。」花莳谦望着我。
「初恋的角度？」我看着他，他不直接看我，迳自看着公园角落的园艺花卉。
「像对待初恋一样，让每片风景刻骨铭心，再用手边的花材，重现当时的情景。」花莳谦这时才抬头看我。
「那群小朋友，是我前几天中午在这里认识的，那时候他们都被春天的花吸引，我告诉他们花的名字，跟妈妈们聊了起来，妈妈们对於让小朋友插花都很有兴趣，但不知道从哪里开始，才临时决定开个亲子花艺课。」
花莳谦顿了顿，「所以，这群孩子并不是天才，小朋友们可以做出一个快乐的春天小花篮，是因为他们有好好用自己的眼睛，感受春天花朵带给他们的喜悦，这种纯真的眼神，就是初恋的眼神。」
「可是，旁边这些园艺花，像是马缨丹，都不能当成切花，我怎麽拿它们重现春天的感觉？」我感到困难重重。
「重点不在能不能当成切花，最重要的是，记住这份春天的感觉呀。」花莳谦温柔地说。
我愣住了。
小时候，我常常和花莳谦在公园看花，比赛谁记得更多花卉名字，那时候，花朵总是给我带来愉快的心情。
但花莳谦离开了，花老师和哥哥要我好好考大学、找个好工作，我也乖乖拼了个花市铁饭碗，日复一日凌晨即起，上场拍卖花卉，认得很多很多罕见花材的名字。
然而，我周休只有一日，通常在家里睡到中午，即使我曾经和周穆丹上阳明山看海芋，我们在蜿蜒山路上，讨论的也都是花的品级、种法、季节、价格……
我已经好久好久没有亲自感觉，每个季节的花，在草地上、在树丛中，应该是什麽模样。
我看着公园里的小花，她们都以细碎的花朵迎接温暖的阳光；原来，春天的脚步真的来了，现在正是春天，最温暖美好的季节。
我说不出话，花莳谦看着我，微微一笑，「只要五分钟就好，静静感受大自然，这没有你以为的那麽花时间。」
我静静看着他，微风吹拂他的发丝，他的眼神好纯净，笑容好闪耀。
我将视线投入眼前小小的花世界，默默感受自己曾经拥有过的赏花眼光，我总算明白，花莳谦为何说，这堂课，会打通我的任督二脉。
过了良久，我才回神过来，「可以了，我们回去吧。」花莳谦点点头。
回到店里，我在大桌子前，看着藤篮和花材，坐下来，内心突然有股感觉。
我好想插花，好想把刚刚看到的大自然，融入眼前的小小藤篮。
我丢开习惯的插法，就只是想着，如果是公园里的花，她们会怎麽生长。
我不知道自己花了多少时间，我只知道，我不再将花朵整齐排列，海绵像是她们脚下的土壤，她们像是争先恐後从土壤里窜出来，迫不及待要绽放。
当全部花都就定位，我定定看着眼前的藤篮，深深吁了一口气。
但下一秒，我大惊失色——我怎麽把花插得乱七八糟？如果给哥哥看到，一定会叫我拔起来，说这样要怎麽卖给客人。
这时，一双修长的手，按住我的手，我抬头，是花莳谦，他摇摇头，「不要拔，不准拔。」
「这太乱了……」我感觉很不安，又或许是因为，花莳谦的掌心太过温热，而我该抽手，却没有抽手。
「乱一点很好。」花莳谦更加用力压住我的手，「你要从整整齐齐的花里解放出来。」
「真的可以吗？」我看着小花篮，说真的，我也不忍心拔掉这些欢脱的小花朵们。
花莳谦给了我一个和花朵一样明媚的笑容。
「真的，你这个花篮插得非常好，真的好像把一整个春天收在这个小篮子里，这些花活蹦乱跳的却又有自己的秩序，很有生命力。」
就在这时，佩佩从店外进来，「砰！」她手上的箱子掉了下来，我恍然回神，我和花莳谦瞬间弹跳分开彼此。
「朱佩佩！拜托小心一点啦！」我忍不住念她，纸箱里的花艺海绵滚了几个到地上，有的还碎裂了一小角。
「还不是你们两个要这样亲密地手拉手，吓到我啦！」佩佩抗议，把掉落的海绵捡起来。
「呃——小姊姊喜欢这个小花篮吗？」花莳谦问，我点点头问，「这花蓝作品有没有正式的名字？」
「有，初恋的风景。」花莳谦神秘一笑，负手离去。
「是你的初恋吗？」我问，但不知怎麽地，我觉得心跳漏了好几拍。
「是。」花莳谦看着我，神情真挚。
佩佩听到「小姊姊」三个字，夸张地挑起一边眉毛，花莳谦一离开，她冲到我旁边附耳，「快说！他为什麽叫你小姊姊？」
「他说是为了唤醒我什麽纯真的玩花动力。」我压低声音回答，佩佩用羡慕的口吻回答，「真好，小花大师一叫，我听了都酥了。」
我赶走佩佩，大声问花莳谦，「小花大师，我们花了多少时间？沙漏可以还我了吧？我要赶快开始做订单了。」
「接下来你会越来越不需要沙漏，这次你实际上只花了十五分钟。」花莳谦回答。
我瞪大眼睛，「真假？十五分钟？怎麽可能？」
我抬眼望向时钟，有点不敢置信，但时针分针无声告诉我，花莳谦并没有骗我。
这时钟坏了——我心里浮起这个念头。
花莳谦从口袋中拿出沙漏，放到我面前，灿烂一笑。
「专心到极致的时候，会出现魔法，绝不会没时间的；现在你可以开始做订单了，你手还没完全好，我帮你。」
说着，他转身去拿取花材。
我望着他的修长身影，心想，佩佩说错了，花莳谦那声「小姊姊」，还没让我觉得酥，倒是那声「我帮你」，花莳谦回到我身边後，说了好几次这样的话，这才每每真正让我心弦一震。
我想起第一次跟花莳谦见面的时候。
图：花聆的花艺作品，真・春天小花篮，但使用的花材和小花大师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