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為禍 — 第八章

正文 為禍 — 第八章

就在刚才,窗外飞过了一只蝴蝶。

牠的翅膀在阳光下忽闪忽闪的,花丛的甜香引诱牠四处流连,那一小片雪白翻飞着,不一会儿便钻进了初夏的葳蕤浓绿之中。

院中蝉声不绝,有暖风吹进来,吹得晦人微微眯起了眼睛。

他坐在床边,而师父跪在地上,正替他仔细系起靴子上的丝带。那些繁复的带子起先乱糟糟地堆在鞋面上,但是师父十分耐心地一条条捡出来,理顺了,再打上漂亮的结,动作又小心又细致,像在摆弄一丛娇嫩的盆景。

这个过程比想象中冗长,晦人等得有些困了,就在他快要忍不住呵欠时,师父轻轻理了一下裤脚,让布料妥帖地裹着他的小腿,平整地塞进靴子里。

「好了,站起来让我看看。」

於是晦人顺从地起身,先前铺在床上的罩衫随着他的动作,滑溜地垂到了地上。所有身上的衣服都是今天刚换的,质地轻薄,摸起来又凉又软,还用水烟熏过了香。

晦人伸开双臂左右晃动了一下身体,那宽大的衣袍便羽毛似的飘起来,带起一阵袅袅的清风。

师父笑着按住他,说别动,还得给你系腰带。

这一年晦人十四岁,瘦得很,才刚刚开始长个子,华美雍容的衣服穿在他身上空荡荡的,总显得有那麽些违和。

方璇上下审视,摇摇头。

「穿上鞋还是太长了。脱下来,师父为你换一件。」

晦人怯怯地拢住衣袖,没有立刻动作。他喜欢这件衣服,但是他不敢让师父看出来。

「怎麽了?」

「没什麽……听师父的。」晦人褪下了一身雪白的轻袍,颇不在意似的把它扔在一边。他不想看见这件衣服因为自己的喜欢,而落得被师父毁去的命运。

师父毕竟还是疼他的,很快又为他挑选了一套新的漂亮衣服。明亮的杏色交领袍子,白腰封,金穗带,衣摆上绣着朱砂色的泼墨修竹,端的是一身明媚张扬,少年意气。

还未及细细打量,师父又把他拉到镜子前,给他梳头发。晦人的头发长度及腰,髪尾剪得平齐,披散在背後像一匹边缘锋利,又乌溜溜的锦缎。

师父手法轻柔,乌木梳子的梳齿一下一下轻轻刮过他的头皮,顺着髪流往下拨分,被河流裹挟似的,倏忽之间就滑到了尾端。

「银色?还是珊瑚……」

晦人听见师父轻声说道,却不是在问他。只见师父将他的长发高高束起,又从抽屉中取出各色头饰,放在晦人的脸蛋旁来回比划,最终挑了个玉色点金漆的头冠替他别上,插上簪,又整整鬓髪,这才大功告成。

少年盯着镜中俊秀逼人的影子,开口问道:「师父,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去见什麽人吗?」

方璇一愣,随即笑道:「不去哪儿,只在附近走走。」

「喔……」晦人有些失望。

他和师父住在离市镇很远的地方,即便这一方深山院落打理得风光明媚,一但踏出院门,入眼的只有满目荒凉的野景。

师父总是说,晦,乃不明,所以他是见不得光的。

不过转念一想,师父愿意花时间与自己单独在一起,也是很开心的事。师父近来四处奔波,除了偶尔来验收武功进境,或是指派任务,几乎很少出现在这个院子了。

晦人很快雀跃起来,师父牵着他走出了房间。院中打扫走动的侍从一见这对师徒,一个个便退到两旁,立住不动了。晦人从小到大从没和这些人说过话,想来是师父下过什麽禁令,每每他想要看清他们的脸,对方总是视线低垂,纷纷走避。

他们慢慢走在水榭曲折的回廊上,池中莲花只零星冒出了几个粉色的花苞,成片碧绿的荷叶被微风一吹,纷纷弯腰将叶上豆大的水珠倾倒进池里。

方璇领着晦人拾级攀上高处一座凉亭,又吩咐侍从去酒窖取来了酒。晴天的晚上从这里可以隐约看见极远处一个小镇的灯火,但此时天色尚明,放眼望去,成片被阳光斜照的云朵,将天空晕染成温柔且灿烂的鹅黄色。

「今夜是中元节。」方璇忽然说。

「是吗?」晦人对节庆一向没什麽概念,毕竟杀人的勾当从来也不会避开吉祥的日子。

「人们通常将鬼魂视为不祥,每年中元却还是张灯结彩,祈求故人回返,孤魂安息。」

晦人坐到方璇身边,将头枕在他肩上,问道:「师父,那些被我们杀了的人,也会回来找我们吗?」

「为什麽这麽问?」

「因为我有时候会梦见他们。」

「他们在梦里伤了你吗?」

「没有。」晦人想了想,「他们就只是在那儿。」

方璇把玩着爱徒的头发,沉默片刻,道:「这世上有许多人消失了就是消失了,不会有人记得他们,甚至想梦也梦不见。」

晦人似懂非懂地咕哝了一声,道:「师父,你会变老,然後离开我吗?」

「当然会。」

怀中的少年摇摇头,抱住他:「那不可以,师父不可以变老。」

方璇大笑,替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晦人闻到酒气,自觉地坐开些许。

小时候他偷喝过一次师父的酒,被呛得不行,就再也不碰了,他不明白师父为什麽要喝这麽苦的东西。

那也是唯一一次师父撞见他干坏事之後却笑了,并没有责罚他,只是命令他从今以後不许再喝。

谁知方璇又斟满一杯,递到晦人嘴边:「也是时候让你尝尝了。」

晦人凑近闻了闻,发酵的气味中似乎隐隐有花果的芬芳。他见方璇神情不似玩笑,便就着师父的手啜饮起来。温凉的液体一入喉,丝毫不见甘甜,只有辛辣的味道顺着舌头一路撞进胃里,烧得他泪眼朦胧。

「乖,喝完它。」方璇柔声劝慰,慢慢倾斜酒杯,将剩下的烈酒喂进去。晦人喉头滚动,吞咽不及,一丝清透的水痕从唇边淌下,沿着下颚流进了衣领。

方璇眸光一动,忽然扔了酒杯,贴上去用自己的双唇去抿晦人唇边的残酒。

晦人动也不敢动,任由师父类似亲吻的触碰,一下又一下地落在他的唇角和腮边。

他感到师父的一只手扣在他背上,正揉着脊骨,一节节往下按。他渐渐地觉得很热,又很痒。那痒不知来自何处,也不知如何去止,在体内乱窜烧灼,越燃越旺。

「好孩子……好孩子……」

晦人半闭着眼睛,睫毛乱颤,整个人几乎已经窝在师父怀里。男人身上浓烈的雪松香气包围了他,而酒的後劲也蒸腾起来,熏得他晕乎乎的,舌根处竟泛起了一丝迟来的甜味。

师父的脸近在咫尺,反倒看不清表情,但是贴在耳边说话的声音极尽温柔,教人相信他正在许下一个郑重的承诺。

「师父答应你,从今以後,再也不变老。」

林大和林三怎麽也不曾想,那个名叫司空衍的铸冶师傅,他的住处会这麽隐蔽。

按照连日以来打听到的消息,他们应该能在正午之前就抵达那座无名山丘的背面。但是在连续经过三段极为相似的山路之後,他们发现事情好像没那麽简单。

林三:「你真的没走错路?」

林大:「不可能走错,他们说上山的路就这一条。」

林三:「可前面眼看着就没路了。」

林大:「肯定没错,太阳在咱们左边。」

林三:「你傻吧?咱们刚拐过一个弯,太阳已经跑到右边去了……」

两个虎背熊腰的大汉兜转半天,心浮气躁,解下背上的武器往地上一插,就要和对方辩论出个高下。

林三:「要我说,刚才在山下咱们就应该向那姑娘问路的。」

林大摆手:「咱们自己能找到路,为什麽要问?」

「你还不就是怕丢脸?这有什麽好丢脸,说咱是外地人不就行了?咱本来就是外地人……」

「你不怕丢脸,那你刚才怎麽不开口问?」

「我……」林三胀红了脸正准备回嘴,忽然听见一旁有人出声。

「敢问两位有何事?」

林大和林三一扭头,只见一个瘦高个青年拎着鱼篓走近,颇为疑惑地望着他们。

林大立刻正色:「小兄弟来得正好,你可知道这附近住着的一位铸冶师傅,名叫司空衍?」

青年搔了搔头,放下鱼篓打量了他们一阵,道:「我就是。」

兄弟俩面上闪过一丝讶色,对视一眼,忽然齐刷刷地跪了下去,大喊:「恳求司空师傅帮帮我们!」

司空衍吓了一跳:「先、先起来,有话好好说。」

「您不答应,咱就不起来!」

仔细一看,面前这两人不仅衣着相似,相貌更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一般,竟是对双胞兄弟。

司空衍为难道:「要不要答应是我的事,但至少先让我知道你们想干什麽吧?」

林三抹了一把眼泪:「行,那咱们跪着说。」

「这……」司空衍见他们不起来,只好自己席地坐了下去,「好吧,你们说。」

「在下林大,这是我小弟林三。事情是这样的……」

据林大和林三所说,加上另一位已故的兄弟,他们原本是难得一见的三胞胎。

兄弟三人自西边战乱频仍的荒野,一路流浪到临璩附近,靠着武艺接些雇佣的活儿为生。谁知前些日子,林二在一次押镖途中遭遇劫匪,寡不敌众,不幸身亡,生前片刻不离身的斩马大刀,也在最後一战中断成了两截。

「我们这次前来,就是希望师傅能修复兄弟的爱刀……人死不能复生,至少让刀能完完整整的陪他下葬,让他泉下有武器傍身,不受恶鬼欺负……」

林大说着泣不成声,解下包袱递给司空衍,金属碎片摩挲发出铿锵之声,果然装着断刀残片。

司空衍摸着刀面,皱眉:「我虽以铸冶营生,但从不铸造兵器,要修复这把刀,恐怕……」

林家兄弟俯首磕头:「求求您!师傅的手艺在临璩坊间口耳相传,我们相信您一定能办到!」

「过奖了。我虽自诩技艺尚可,但绝不到坊间口耳相传的程度。」司空衍思索道,「况且,临璩有许多比我更有经验的铸冶名匠,你们为什麽不去找他们?」

林大和林三面面相觑,半晌才略带窘迫道:「那些名匠,我们也不是没找过,只是看了我兄弟这刀,都说要下重本才能修成……我们这种粗人,身上银钱实在不多……」

「我们是听说您做生意向来价钱公道,所以……」

「所以指望我能用你们负担得起的价格,修复这把刀?」司空衍区起手指弹了一下刀面,侧耳听它发出的声音,「且不说价钱,寻常器皿损坏後可用其他材质修补,而兵器不同,一旦修补所用的材质与原来的不能完美契合,即便铸成,仍然极易损坏。」

林大和林三连连点头表示理解,司空衍於是继续说道。

「就我粗略看来,这把刀的铸法和材质颇为特殊,除非你们能告诉我它所用的金属和各自的比例,否则我无能为力。」

林三哭丧着脸道:「刀是咱们兄弟三人成年的时候,咱爹托家乡一个老师傅造的。我们只管会使,哪懂它是用什麽做的……」

司空衍将断刀退还给他们:「那只能说声遗憾了,望两位节哀。」

兄弟俩虽万分失望,但并未死缠烂打。

他们互相搀扶着起身,整整衣襟,双眼都已经红了:「失礼了,不管怎麽说还是谢谢您。」

「不谢,需不需要送你们下山?这里山路复杂,第一次来的人容易迷路。」

林大刚想开口拒绝,被林三抢先打断:「可以的话,有劳了!」

司空衍於是领着他们慢慢往下走,山中秋意渐浓,一路上风景别致,三人沿着小径并肩而行,哀伤的气氛似乎缓和了些许。

「司空师傅是本地人吗?」林三抽抽鼻子问道。

「原本不是,但来临璩也有八九年了。」

「与亲人同住?」

司空衍跨过一段横在路中的木头,顿了顿道:「不,亲人皆已仙去。」

「世事无常。」林大颇为同情。

「您这般一表人才,可有妻儿……」

就在司空衍感到稍许不耐烦的档口,树冠上忽然落下一个人影,不偏不倚地屈膝跪在了司空衍的肩上。

这人身子很轻,双腿夹着司空衍的头,一手轻轻地放在他的髪顶,少年的声音飘落下来,满是讥诮。

「好呀,昨天还一副假惺惺的善人模样,今天就改变主意找人捉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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