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海棠 — 周棋的成全

正文 海棠 — 周棋的成全

既然决定要放弃周家的继承权,这日午後,周棋来到了夏苑。

他挨着弯曲的雕廊走着,看着池里乾涸的荷花残枝及寒鸭点点,回想起印象中的夏苑……

薰风抚面,带来阵阵荷香,曲院风荷,一池碧波倒映的是艳艳绯红,以及她娇美的容颜。池中,总是荡着一艘小船,船上有对少男少女,正嘻闹着拿着五彩石头吓水中无辜的鱼儿。

夕阳西下,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染上一抹绚丽的金黄,少男划着船,听少女在船头学着船夫唱歌,并取笑她唱得很难听。

阴雨绵绵的午後,男子在亭里办公,女子调皮的偷溜进来,她用双手蒙住他的眼,要他猜猜她是谁。

雨过天晴,虹彩划过天际,女子在亭里梳着缎般长发,男子由背後吓她一记,梳子掉入水中,而她也娇嗔的投入男子的怀中。

印象中的夏苑,总是美得像幅画,有海棠也有周书,就是没有他的身影。

也许,在周书与海棠之间,他的存在真是多余的。

心,痛着,眼前的萧瑟景象,竟有些模糊起来。

很想很想叹气,但他知道,从今天开始,海棠会是最世界最幸福快乐的女人,他该为她高兴的,而不是叹气。

「大哥。」背後,是周书的呼喊声,周棋回过头,恰好对上他锐利狡黠的目光。许久不见的周书,似乎变得更成熟、更稳重些,而且防他也防得更紧了。

眼前英挺伟岸的男人,怎样也无法和心中任人欺负的瘦小男孩划等号。才几年的光景,他变了许多,变的更像自己的父亲,也变得更加陌生。

时光递嬗如梭,所有的人都变了,也许他也变了,只是他不知道罢了。

「书弟,许久不见了,我这时来打扰,不会妨碍你的工作吧?」

「哪儿的话。」周书忙搀扶他到一旁坐下,并嘱咐一旁的绿菱奉茶。「大哥你难得来我这,我高兴都来不及了。」

「我才觉得对不住大哥,你老是病着,我又忙,老没时间去看你,希望你别怪罪才好。」

对於周棋的到来,周书不感到意外,因为这是他预料中的事。而且他知道,周棋此次前来找他,肯定是为了周家继承人一事。

面对周书刻意的寒暄,周棋仅是微微一笑。「你工作忙,我能体谅。」

不愿再和周书客套,周棋开门见山的说:「其实我今天来,是有事找你的。」

「哦?」早听到了风声,周书知道是什麽事,但他仍是装作不知情,满脸疑惑的看着周棋。

「有关周家继承人一事。」周棋定定的凝视周书。「我要放弃周家继承人的位置,改由你继承。」

「这怎麽可以?大哥,你可是我们周家重要的继承人,你怎麽可以舍弃周家的一切?你怎能放弃继承?」周书故作惊讶的看着周棋,但内心却窃喜不已。

海棠,这颗蜇伏许久的棋子,总算发挥她最大的功用。

很久以前,他就知道周夫人的死穴是周棋,而周棋的死穴就是海棠。所以,他计画许多年,让他自己成为海棠的死穴。这一环扣着一环的关系,只要其中一环出了变化,其他的环节也不得不变。

这是最艰难的一步棋,也是最难预料的一步棋。因为人心难测,怎样也不知何时会脱离他的掌握中。但,如今是成功了,他开始期待当周夫人发现一切时,脸上的神情会是怎样精彩。

周书的心思转了好几圈,但周棋仍是不知他的盘算,他看着神色惊讶的周书,缓缓开口:「我老早就有这种想法,比起常年卧病在床的我,书弟为周家的努力与付出,更有资格继承周家。」

「大哥你怎麽这麽说,夫人要是知道你这样,肯定会生气的。你是我们周家重要的继承人,怎可以就这样放弃继承?」周书神情着急,但心中很期待周夫人的反应。

看着周书的反应,周棋仍是微笑。其实他知道,周书一直想要继承人这个位子,他也有意想把位子让给他,只是一直没有很好的机会。周书,自进周府时就开始防他,近年来接了周家帐房後,防他防得更紧。

在这种情形下,若刻意把位置让给他,他肯定会疑神疑鬼,不愿接受。

「书弟,我只有你这个亲手足,我希望你能信任我。」

没料到周棋会这样说,周书相当诧异。聪明如他,尽管心思转了多少圈,他仍是无法明白周棋这些话的意义。

「我娘的性子我知道,你受了多少委屈我也知道。这麽多年来,我一直想着要补偿你的方法。」周棋苦笑着说:「可你防我防得紧,怎样也不愿相信我。若你肯信我,这周家继承人的位置,早该是你的。」

早在夏苑看到书弟与海棠相倚偎的情景时,他就有这样的想法了。如果那时书弟能信任他,也许现在他早已是周家的主子。

「你是我大哥,我怎麽可能防你呢?肯定是你想太多。」周书是惊讶的,只是他仍是满脸笑容,说出虚假的言词。但看着周棋认真的神情,不知怎麽,他的心底有些许动摇。

难道他误会周棋吗?不,不可能的,这周棋肯定是说说表面话,因为他要放弃周家继承人的位置,他得让自己好下台。一定是这样的,将位置让给他,肯定是为了将来方便利用他。说不定,这只是周棋的阴谋,他正打算害他。

一定是这样的。

周棋知道周书是不信他的,他微微叹气:「你还是不肯信我。」

「也罢,反正我让出继承人的位置已是事实。」周棋无奈的摇头,再说下去就显矫情。「我还是将要紧事跟你说说。」

他从怀中拿出一只书卷,摊开在桌面上。书卷上,是密密麻麻的签名,全是周家商行各大主事的名字。

「这是……」传闻中的联署书,周棋总算是拿出来了。

「这只书卷,是赞成你继任周家主位的连署。」周棋很骄傲的说:「书弟,这些年你为周家付出那麽多,你的能力是有目共睹的,所有的人都赞同你成为继承人,我真的很高兴我能作出这样的决定。」

「书弟,有了这只书卷,娘那边就没什麽问题了。」周棋信心满满的说着。「明天晌午时刻,周家商行的主事们将会齐聚周家厅堂,到时候由我公布这只书卷,你就是周家未来的主子。」

辛苦盘算多年,周家的继承权总算弄到手。「大哥,放弃周家继承一事,你真不考虑清楚?」

「我已经考虑许多年了。我这破身子也不知能撑多久,与其死抓着这位置不放,倒不如给有能力的人去继承,让周家更繁荣。」

周棋对他微微一笑。「另外有些事想要拜托你。」

「大哥请说。」周棋果然不是真的想让出继承权,还有其他请求,到底他是在玩什麽把戏?

「因为我已经不是继承人了,我和海棠之间的婚约,可能就得由你履行。她毕竟是娘命定的当家主母,也只有周家继承人才能娶她。」海棠,我最爱的女人,我将你的终身托给你最爱的周书,希望从今天起你能幸福。

「我会好好照顾她。」周书诚恳的回答,但心里更期待着周夫人大受打击的模样。想到她辛苦培育的当家主母海棠成了他的妻,而她辛苦盘算的继承人成了他;更妙的是,就算是她反对,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另外,我将离开周家,到莫愁湖畔静养。」周棋微笑的看着他。「希望你能帮我多照顾春苑的那些海棠花。」

「怎麽就这样离开了?」这娇弱的大少爷应该把一切丢给他,然後从此在春苑享清福才是。

「济世堂的王大夫说周府人太多,不适合我养病,所以我才决定去莫愁湖畔。那里和春苑很像,有很多海棠花陪我,所以我也不会寂寞。」他会选择离开,是因为不管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好的。而且,既然决定要放手,他也不愿再面对他最爱的海棠,徒增伤心和难过。

「大哥还真是爱海棠成痴,不管是人或是花,你都安排的妥当。」周书嘲笑他,觉得周棋真是无可救药。

「是啊,海棠可是我的命。」这话,有着感叹。

想到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处理好了,周棋起身,微微向周书一揖:「往後,周家就拜托你了。」

周书颔首。看着周棋孱弱的模样,他心里有着挣扎。他知道周棋相当爱海棠,但对於他而言,海棠是像妹子一般的存在,他虽然很喜欢她,但那情感,却没有周棋那样强烈。

既然拿到周家继承权,周书挣扎是否要将海棠让给周棋。看着周棋离去的孤独身影,周书更加深这个想法,才要开口,不远处,传来了周夫人的囔嚷声。

「棋儿,你怎麽会做出这种事?你真要放弃继承周家?」周夫人着急的赶了过来,一旁还多了个神色惊惶的水仙。

「夫人,少爷是真的这麽做了,各商行主事们的连署书,我都看见了。」水仙恶狠狠的瞪着周书。「少爷这麽善良,肯定是这个贱种逼他这样做的。」

又听见「贱种」两字,周书眯起眼来,似在盘算什麽的盯着水仙。他有多少年没听见这称呼了,没想到竟会是个不怕死的丫头提起。

水仙被周书锐利的目光吓到了,但碍於有周夫人当靠山,她才没把周书放在眼里。

「你!」周夫人难以置信的瞪着周书,这些年的相处,让她怎样也不相信周书会做出这种事。「当真是你逼棋儿让出继承权?」

「肯定是他!」水仙更加肆无忌惮的说着。「全金陵城里谁不知『书爷』的好本事,少爷这麽单纯的人,怎可能是他的对手。」

水仙的煽风点火似乎起了作用,周夫人气愤难当,一巴掌就要往周书脸上招呼过去。「果真是你这贱种,当初我肯定是鬼迷了心窍,才会相信你的胡说八道!」

周棋立即挡在周书面前,周夫人见是自个儿的儿子,这巴掌怎样也打不下手。「娘,您别误会书弟,是我决意这麽做的。」

「夫人,你们当真误会我了。」周书忙出来赔笑打圆场。「我刚才也劝大哥别太鲁莽,叫他思量这事的严重性。」

周书在心中盘算,在周棋还没当众宣布放弃继承,仍不宜与周夫人撕破脸。

「娘,书弟比我更适合继承周家,这是众所皆知的事。」

周夫人不敢相信,周棋竟然说出这种话。「棋儿,娘辛苦为你排除一切困难,就是要你坐上周家主位。如今,你竟然将这得来不易的位置拱手让人!你说,你这样怎麽对得起娘呢?」

「娘,书弟一样是周家的血脉,一样是爹的儿子,难道他不能继承周家吗?」

「你……」周夫人原想骂说周书是贱种,不配继承周家,但想到这些年他为周家赚的钱财,话到了嘴边又吞了下去。

「棋儿,」周夫人语重心长的说着:「姑且不论你这几年来做的荒唐事,就这次,听娘的好吗?你就乖乖继承周家,别闹脾气了。」

「棋儿啊,娘就只有你这个儿子,你若不继承周家,娘老了要指望谁?」

「娘,书弟也算是您的儿子,将来他继承周家,他也会好好孝顺您的。」

「你……」周夫人听见周棋的回答,简直哭笑不得。都怪她平常太宠周棋了,才会把他宠成这付德性,连一点人情事故也不懂,更不知人间险恶。

「娘,我的心意已决,您说什麽都不能改变的。」

周夫人很了解周棋这种死脾气,知道现在说什麽也没用,於是她决定搬出周棋最爱的海棠。「棋儿,如果你不继承周家,那海棠怎麽办,你忍心看她嫁别人吗?」

听到周夫人提起海棠,周棋沉默许久,沉默到周夫人以为海棠能阻止周棋的决定。

「娘,我爱海棠。」周棋一瞬也不瞬的凝视周夫人。「就正因为我爱她,所以我更不能娶她。」

「能娶她的就只有周家继承人,就是书弟。也只有书弟,才能带给她幸福。」

就连海棠也无法撼动周棋的决心,反而让他双手奉上继承人之位,周夫人脸色变得难看,怒不可遏的叫喊着:「这是什麽谬论!你这不孝子!真的是要气死我!我这是为你好,你怎麽蠢到一句话也听不进去!」

「夫人……」水仙急忙过去搀扶着周夫人。

见周棋仍是无动於衷,周夫人气到捶着心肝,狂吼着:「好!既然你心意已决,我就不拦你,你要放弃就放弃!」

「但是,」周夫人恶狠狠的瞪着周书。「我一定会让你後悔今天所做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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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周棋,愿弃周家继承人之位,改于周家次子周书继承。

此议,周家各商行主事皆立书,连署通过。

元丰癸亥年腊月初一未时

决议者周棋

海棠披上大红嫁衣,拜别父母後,坐上了周家迎亲的八人鸳鸯凤穿牡丹花轿。

周家是富贵人家,海棠要嫁的人又是名满金陵城的书爷,那嫁娶的排场简直极尽热闹奢华之能事。除此之外,为了张显书爷的地位,由周府到张府途中摆着各色流水宴,让所有的人都能参与这场胜宴,祝福这对新人。

待海棠入轿後,媒婆对周书示意一笑,周书提起缰绳,气度非凡的转身领轿离去。周书微笑的面对与他相视的群众,耳边,仍旧听得到那许许多多关於他、海棠以及周棋的耳语。

女人们为他抱不平,觉得他只是继承周家而已,根本没必要娶自个儿大哥的未婚妻。她们妒忌着海棠,憎恨她夺走金陵城中独一无二的书爷,将她说得龌龊。

男人们羡慕他,除了拥有庞大的家产外,还拥有这麽美艳绝伦的妻。

老人们觉得海棠不知是烧了几辈子的好香,避开了守望门寡的悲惨命运,并且觅得如此绝世郎君。

周书骑在高大俊马上,一路看着、听着、笑着,任谁也猜不透他真正心思。

鞭炮声及热闹的喧哗声点缀着这场世纪喜事,流水席的人潮抢走所有饭馆酒楼的生意,这样的情形下,索性许多掌柜都关门停业一天,跟着人潮白吃疯去了。

只有这间酒楼,在掌柜要关上门的前一刻,来了一名男子,上来跟掌柜买酒喝。掌柜原是想拒绝的,但看他儒雅诚恳,苍白俊秀的脸庞上是满满的忧愁,掌柜想他定是发生什麽难过事,於心不忍下,就做他一人生意。

这人也奇怪,看他难过,却苦笑点了坛上好女儿红,足足十八年的辣劲,活脱脱是大姑娘出嫁的年龄。掌柜送上酒後,这人便坐在窗门前的位置,看着周家热闹的迎亲队伍,一个人喝着闷酒。

这个喝闷酒的男人,正是周棋。

今日,是海棠出嫁的日子,也是他离开周家的日子。

他没勇气看她一身嫁衣,亲密的依偎在周书怀里。

「唉……」沉重的叹息声,周棋猛灌一杯呛人的水酒,却是愁上加愁。

他怎样也忘不了,他最爱的海棠。酒精的效力,反而让他将眼前的海棠,变得更清楚。

可这眼前的海棠,他知道,是他的幻影。

「海棠……」海棠媚笑,牵动他所有的情绪。无法忍耐,他嘶声大吼,踉跄起身,却又不支倒地,放声痛哭。

「海棠……海棠……我真爱你……我真爱你……」

他对她的爱,说不出口。一旦说出口,海棠就不能安心的和书弟在一起。他要海棠幸福,所以只能瞒住自己的情感,将她给书弟。

是否,只要他和书弟一般性子,海棠就会爱上他?

「啊……」被爱恋掐紧的心脏,疼的周棋大声咆啸。

原来就算说服了自己,可心还是会痛。

很痛。

周棋痛苦的喘息,但他告诉自己,他不能痛苦。

「对……喝酒……我要喝酒……今天是海棠和书弟的好日子……我要喝酒祝福他们……」

原本的酒杯,早已被弃置一旁。周棋拿起酒壶,凑到嘴边猛灌。

「海棠……」周棋又哭又笑,大声嚷着:「祝书弟与弟妹白头到老……白头到老……」

白头到老……是他此生最大得渴望。在不久後,他就会死去吧?王大夫说过,他能活着是奇蹟;但奇蹟,不会长久。他的身子,这几年越来越差,差的王大夫摇头叹息。那时,他知道,他离死不远了。

周棋又灌了一大口酒,放声大笑:「哈哈……」

死很好啊,那他就不会痛苦了。

「你何苦如此?」温柔的嗓音在耳际边响起,周棋抬眸一看,看见了「海棠」。

「海棠……」周棋踉跄起身,想将海棠拥进怀中,却又不支倒地。女子向前,将他搀扶在椅子上,并夺下他手中的酒壶。

「我是盼君,不是你最爱的海棠。」盼君斟了杯水给他。

「盼君?」周棋细眯着眼,仔细打量她。

眼前素白的纤影,一直晃动着,叫他看的不真切。隐约,他看得出,她是名极美的女子。

「对,我是盼君,百花楼的花魁盼君。」看着周棋将水喝下,盼君轻拍他的背,仔细安抚。

盼君深叹口气:「既然爱她,为何要将她让给周书?」

周棋痛苦低喃着:「我这破身子……也不知能撑到何时,娶她只是害了她。」

「正因为这样,为何不在有生之年拥有她?」

「她的心,不在我身上。她爱的是书弟……」周棋难过蹙眉,眩然欲吐。

盼君仔细服侍他,将一旁的痰盂拿来,让周棋倾吐。她无奈的轻拍他的背,希望他好过些。

「既然这样,将她的心抢回来,让她爱你。」

狂吐过後,周棋浑身似火烧,他痛苦的开口:「我不会这麽做的,那只是害了她。我希望她能一辈子幸福快乐。」

盼君又是叹息,将水递给周棋,服侍他喝下。喝下水,周棋却是一阵狂咳。

她为他拍背顺气,不自觉轻声低喃:「你这愚昧的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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