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空地後，古曙没有走多远就听见一阵美妙的乐曲，细细听来是以叶片吹奏而出，曲调深幽而夹带一丝离愁，彷佛空谷幽林中唯一人独行，看似悠然自在，可孑然一身何尝不是孤寂？
吹了片刻，百里屠苏缓缓收音，拿下叶片，神色若有所思：「……在梦里，太子长琴便是弹奏这个曲调。」太子长琴就是梦里在榣山水边弹琴的仙人。
阿翔歪头，低鸣。
「那只虺好像是他唯一的朋友，就像我的朋友也只有阿翔。」
阿翔凑近些，又叫一声，似是安慰，又似是不赞同。
百里屠苏摇头，「无妨。我满身煞气，本就不为人喜，倒也怨不得别人。」
「至少……师尊对我极好，虽然我不喜待在天墉城，但若不是师尊当年相救，我无处可去，说不定早因煞气而亡。後来在山上，师妹也时常来探望，有时还会拿些有趣的书给我消遣，说一说一些趣闻。」
「还有……二师父……」
百里屠苏对古曙的情感更复杂了，在山上紫胤真人待他好却又严厉，无形中还是有点距离的，他难以完全敞开心房，芙蕖虽也对他好，可到底亲近也不算深，唯有古曙……硬要说的话，他对古曙难以招架。
古曙从来不会仗着年纪大摆着长辈的架子强迫他，有事会以同辈间的态度与他商量、询问，人又很细心，总能注意到他心情不对，可又很少会用言语安慰他，就好像知道他不喜欢被人安慰，所以往往就是塞给他好吃的点心，据说都是以前在旅行途中学到的，然後他吃着点心情绪就慢慢缓了下来，再之後就会主动向古曙谈心……
想到这里，百里屠苏扶额，他有种不太妙的预感。
正想着事情呢，就察觉到有人靠近，他警惕地迅速抬头低喝：「什麽人？出来！」
「屠苏，是我。」古曙探出身来，脸上泛着清浅笑意。
「二师父……」百里屠苏此时是不太想看到古曙的，想想以前在山上自己是如何被一道又一道点心拐的，心塞。
想着什麽就来什麽，便见古曙悠悠地坐到他旁边，先是伸手点了下凑近的阿翔，然後手上托着一盘点心递给他：「是前几天闲着无事做的……桃酥饼，因为是依照我的口味做，有点儿甜，不过吃一块吧，吃点甜的心情会好些～」
百里屠苏默默，他可以选择不吃吗？然而对上古曙的目光那刻，他脑袋一空就伸出手拿起一块桃酥饼，张嘴略略发力地咬下去！
古曙将盘子放到地上，抬头望着夜空，静静观察天上一闪一烁的星儿，虽然已过了朔月，可此时月亮还不大不亮，因此星星们都显得耀眼熠熠，点缀着夜空煞是好看。
百里屠苏进食的动作快，也就一盏茶喝完的时间，就吃完桃酥饼，他没有再拿下一块吃，实在口味上於他而言有点甜腻了，不过很好吃，下山之後就再没有吃到二师父做的食物了，他倒也跟阿翔一样会嫌弃，只是他无法像阿翔一样任性，该进食的时候还是得找食物，不管那好不好吃，不管那是不是熟悉的味道。
他虽辟谷，却没有做到完全，空腹肚子几天倒还好，过了就会感到饥饿，不进食的话就会像普通人一样身体乏力，思想迟钝，使不出精力来。
现在，又吃到了二师父做的点心，心情多少有点开心。
「……兰生他们已经知道我在天墉城的处境了。」沉默片刻，古曙突地开口。
百里屠苏微顿，盯着古曙的侧脸。
「不过不用担心，我的事他们不会传出去的。」所以天墉城那里目前还不用担心会漏泄。
百里屠苏微微摇头，「他们为人还是可信。」
「……既然可信，为何不接受大家的好意？」古曙轻声问。
「……」百里屠苏别过脸，不语。
古曙无奈地笑了下，「看着你，有时就会想到我一位故友。」
百里屠苏身体微僵，虽然没有转头看人，但耳朵明显屏蔽其他声音，专注听着古曙说话。
「因为生长环境的缘故，加之他身份上的特殊，所以他自幼也遭受不少或是冷落或是鄙夷的待遇，冷嘲热讽都还算是轻的，有时因为被欺凌得太过忍不了就反抗──他的周遭，对他怀有善意的太少了，久而久之，就封闭了心扉，变得冷漠，像冰，又像刺蝟，抗拒着别人靠近。」
「……」百里屠苏敛眸，没想到也有人跟他一样吗。
「可是一个人终究远离不了『人』，即便离群索居也终难真正做到疏远人群。一场偶然的相遇、误解，他认识了我们，之後又因相同的目的而同行，再冰冷的心，都会因为朝夕相处而逐渐软化。」古曙说到这停了一下，注意到百里屠苏转过来的视线，他心下暗自一笑，随即又道：「当然，他虽然跟我们同行，可一开始也还是冷冰冰的，说话生疏有礼，所以在与他磨合的期间，我的另一位故友经常因他的态度而受挫，嗯～倒是有点像你跟兰生的相处呀。」
百里屠苏眉稍微抽，像他跟方兰生之间的相处，那是有多糟糕的局面啊？
「那另一位故友……莫非就是二师父之前提到的很会做饭的那位？他似乎还是名偃师？」百里屠苏提问。
古曙含笑点头：「是他。他叫乐无异，乐律的乐，『居职还私，两者无异』的无异……」他抬手，食指在地上写下『乐无异』三个字，边写边简单介绍，耳中忽地好似听到少年清朗微带菸嗓的口音笑言自己的名字，他手微微一抖，眼眶一热，一滴泪珠就这麽猝不及防地坠了下来。
「二师父！」百里屠苏惊诧，内心一慌，就要抬手欲抹去那张白净脸上的泪痕，可抬到一半就顿住了，他不过是二师父的徒弟，这样做唐突了。
「……无事。」古曙闭了闭眼，压下心中突生的酸涩与愁苦，待眼眶的热意消去，他才抬袖抹了下眼帘。「只是一时间情绪涌上心头，有点控制不住……没事了。」
百里屠苏抿嘴，盯着古曙强行压下情绪後露出来的笑颜，他突觉不是滋味。
只是一个名字就让二师父情绪如此起伏，那个叫乐无异的人在二师父心中一定有着特殊的地位。
是很重要的人吧……
「嗯、我想想……契机好像就是我们说了会相信他的话来。」
百里屠苏眨下眼，回神看着古曙，就听古曙继续刚才的话题。
「即使那时我们还不知道他烦恼的事，也不知道该如何帮他、替他解忧，可是我们都选择相信他。」说着，古曙脸上的表情变得认真起来，「屠苏，即便现在还找不出证据，可还是有人愿意相信你。」
「那位名叫芙蕖的小姑娘信你，刚认识你不久的少恭、襄铃、晴雪和红玉也都相信你，兰生也在刚才向我保证，在证据明朗前，他都不会再说什麽，他在这件事上的态度还是偏向你的。」
「……」百里屠苏嘴微张，似是想说什麽却又忽然不知该从何说起。
「以前如何暂且不论，只看现在在你的身边聚集了好几个对你抱有善意的人，那绝对并非他们傻、蠢，或是天生就正直，而是看到了你的好。」古曙抬手轻轻捧住百里屠苏的脸，让百里屠苏无法避开地与他对视，神情很是温柔：「屠苏，我只想让你知道，你很好，所以大家都愿意选择相信你。」
百里屠苏闭了下眼睛，随後略带涩意地说：「我……很苦手。」自从下山之後他遇到的人大多都是有善意的，这和在山上的待遇不一样，他面对这些善意会感到不知所措，而且长期面对那麽多恶意，他已很难去相信人，所以别人的善意他从来拒绝不愿搭理，即使心里清楚他拒绝的态度有多麽伤人……
更何况，他身负煞气，他实在不知道，不祥之人真的有资格与人交好吗？他，真的能吗？
「没关系，我们慢慢来。」古曙放开手，改而将右手掌心朝上摊开，置於百里屠苏面前，略歪头微微一笑：「一点一点地来，屠苏你不需要改变什麽，你还是你自己，只要愿意尝试去接受就好了──」然後，你一定会交到朋友，不带任何目的，只为旅行而一同旅行的知己。
百里屠苏垂眸看着眼前的掌心，上面的掌纹清晰没有过多的杂纹，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好看得紧。「……二师父会陪我……？」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带点羞赧。
可距离这般近，古曙怎麽可能听不见，说谎都没人信。
「只要你需要，我会陪你。」
直到你已经完全可以独自面对那些对你的好，可以自己处理别人交付於你的感情，不再需要我了，我就会放手。
百里屠苏突然觉得眼眶有点热，内心暖暖的又带点涩，他缓缓抬手握上去，然後重重点头──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