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此之後就一直跑到我的房间睡。
每次关灯之後,她很快变得深沉的呼吸声总让我疑惑,不解她为什麽会对我这麽放心,她是不知道自己长得很美吗?她不知道我是血气方刚的男生吗?
结果睡不好的人反倒变成是我。
因为她的关系,去亚芙上班的时候先灌一大杯咖啡变成一种习惯。
她,也成了我的秘密。
我们的作息时间很不一样,彼此错开。
我早上九点半上班,出门时她总是在沈睡,而当我两点半下班,回到家的时候她已经出门了,再出现在我面前时,往往是十一点半,我打完球回到家洗完澡,准备上床睡觉的时候。
她会穿着睡衣,敲两下门。
有人说,一件事连续做二十一天就会变成习惯,可是她只敲了七天,我就开始每天都期待她的敲门声。
我多了一个室友,虽然她让我必须睡在地上。
尽管如此,那总会出现在十一点半的敲门声,变成我一天最疗癒也最期待的事情。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制约反应?
我觉得很开心,但是另一方面奇怪的感觉也在心中滋长着。
有好几次,我都想要问她,「为什麽你总喜欢跑来我房间睡?」却总开不了口,觉得开口了,说不定她就跑了。
那一阵子我的心情在开心与疑惑之间摆荡,而且常常有种不安全感,总觉得她突然出现,也会突然离开,让我小说写得不好,只能藉由晚上的篮球来排解心情,因为这种相处模式实在太奇怪了。
特别是我并不了解她,而每当我试着跟她聊天,试探性地想要更了解她时,她总会迂回地不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这让我开始感到防备,起了戒心,更感到挫折。
而这种情况,一直到那一天才有了改变。
那天,星期五晚上。我们一如往常地在十二点半关灯睡觉。我听着她的呼吸声渐渐睡着。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我的意识被一阵奇怪的声响挑动。
我本来想要忽略那道声音,觉得应该很快就会消失,但我很快发现声音没有停止的迹象,而且那竟然是啜泣声,我整个人惊醒过来。
一睁眼,蓝光打在我的脸上,我眯起眼睛。
房间里的电视开着,发出细微的声响,而她双手环抱着膝盖,看着电视啜泣着。
当时,三立都会台重播型男大主厨,阿基师正在示范怎麽做刈菜鸡。
她发现我醒过来,很惊慌地抹乾眼泪,「对不起,吵醒你了吗?」
我定了定神,偷偷深呼吸,努力压下惊讶,说:「是不是没开小夜灯睡不着?」
藉着电视的蓝光,我看到她摇头。
「那怎麽了?这麽晚了还不睡?」
她沈默一下,说:「你打呼有点大声。」
一股燥热爬上脸顿,「……我太累的时候有时候会这样,而且我鼻子不好,对不起,还是你要回房间睡?」
她仍是摇头,吸了吸鼻子,提醒我她正在哭。
「你怎麽了?发生什麽事吗?」
她愣愣地看着阿基师盖上锅盖,说着一些煮让刈菜清甜不苦的诀窍,无言地又流泪了。
我傻眼,现在这种情况,就算你不说话我也睡不着啊小姐。
在这种诡谲的气氛里,我看着电视,主动打破沈默。
「差不多是去年这个时候,我也都是看完凌晨三点重播的型男大主厨,一直到四点才睡觉的。」我说:「我有跟你说过,我为什麽要从台北搬下来吗?」
她摇头,「没有。」
「我以前住在江子翠捷运站六号出口旁边的顶楼加盖,当时我下定决心要成为一个小说家,在租屋处附近的义大利面店找到外场工读後,就开始疯狂写小说的日子。」
我说:「当时薪水一个月只有一万三到一万六,不过光是房租就要一万,为了省钱,我一天只吃七十块。」
「七十块?」她很惊讶。
「对啊,这样一个月只要花不到三千块。否则赚的钱根本不够花。为了要做到这样,我的生活方式有点极端,睡到中午才起床,到旁边的便当店点最便宜的排骨饭之後,就回去写小说,写三千字之後准备上班,下班回到家大概九点半,吃了员工餐之後就继续写三千字,这样我一天就可以写六千字,而为了不让自己早起吃早餐,我总是一直躺在床上看电视,让自己晚睡一点。」
她没有吭声,我便继续说:「後来就成为习惯,总是固定看完凌晨三点重播的型男大主厨,四点才关电视睡觉。」我看着电视,笑了出来,「现在还真有点勾起当时的回忆。」
「因为很穷,夏天热到要命我不开冷气,在房间喷汗只是一直灌水,冬天寒流来,为了省钱也不叫瓦斯,整个星期都硬着头皮洗冷水澡,走出浴室的时候全身都在冒烟,我都跟朋友说我是开启二档的鲁夫。」
「好辛苦。」她说。
「真的很辛苦,可是这是梦想。不过人真的是很奇妙的生物,即使是这种环境,我後来竟然习惯了,变成一种舒适圈,我觉得自己还年轻,不应该让自己一直处於习惯的环境,一个念头就决定要搬到南部。」
「所以就搬过来吗?」她问。
我笑了两声,「我其实根本没想过会来这里。」
「一开始我是想要回家,想说可以省房租跟三餐,然後骑车在附近找工作赚钱,这样存起来也快,但是我家人可能觉得我想要回家啃老吧,觉得我自己下了写作的决心,就要自己负责,不准我回家。」我耸耸肩,说:「可是我是一个下定决心之後,就不会回心转意的人,所以我还是搬下来,本来住这里的学弟知道我的状况,就主动说房间可以给我住,他去睡女友家。」
「你家人不准你回家?」
我心想,你的反应也太慢了一点,「嗯,不过我们从小就是聚少离多,所以我也习惯了,倒是很开心可以搬过来这里,认识很多新朋友,一些看起来很屁但人其实很好的高中生,成衣富二代政霖,出社会的阿缓。」
还有你。
但是这句话我含在嘴巴里,最终吞回肚子里。
我半开玩笑地说:「我都说了这麽多了,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为什麽看阿基师看到哭?」
她噗嗤一笑,「才不是阿基师。」
我追问,「那是什麽?」
她沈默一下,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告诉我,而我静静地等待,不催促她。
大概过了一两分钟,我听到她深呼吸又吐气,好像下了什麽很重大的决心,开口说,「我的外婆的手路菜是刘菜鸡,我小的时候她常常煮给我吃,我不太喜欢吃苦的东西,只有外婆的刈菜鸡汤,我可以连喝好几碗。」
「这麽厉害。」我语调上扬地说:「搞得我也好想喝喝看。」
她却摇摇头,「喝不到了,她去世了。」
「对不起。」原来是触景伤情。
她摇摇头,「没关系。」她不开口时很沈默,开口之後就好像泄洪的水库,「外婆是最疼我的,小时候我很怕黑,不敢睡,哥哥又很爱乱讲鬼故事吓我,外婆就会插上小夜灯,一边哄我睡。半夜想要尿尿,不敢一个人下床,憋到受不了把她摇醒,她也不会生气,跟我说没关系,不要憋尿,对女生不好。」
「真的好好啦,我阿嬷都会生气,还会打我。」
「对啊,我听过的都是这样。所以我很黏我外婆,可是她後来不记得我了。」
「为什麽?生病吗?」
「嗯。」她的声音哽咽,「失智症,她忘了怎麽回家,忘了家里的电话号码,也忘了我。」
「然後,她在外面迷路,被路边都树枝勾到跌倒在路上,不久之後就走了。」
她开始啜泣,「外婆死了之後,我妈妈那边的亲戚就说要把房子卖了,说反正乡下老房子,不卖放在那边也是没用,突然就把房子卖掉了。」
她说:「我很生气,可是没有用,大人就这麽把房子卖了,我坐火车赶回去花莲,看到怪手已经把房子拆了一半了,我冲进还没有被拆的地方找外婆的东西,被大人拉出来之前,就只找到那盏小夜灯。」
说到这里,她已经泣不成声,眼泪不断往下掉。
我站起来,抽了几张卫生纸给她,坐在床沿,轻拍她的背,无声地安慰她。
难怪小夜灯对她这麽重要,原来是这样……
这个念头浮上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肩膀重重的,才发觉她靠在我的身上,抓着我的手臂。
「没事的,外婆这麽爱你,在天上看到你因为她哭的这麽伤心,也会很难过的。」我柔声地说着,轻拍她的背,试着安抚她的情绪
然而,她哭得更难过,抓我手臂的力道也越大了。我心里一个冲动,右手放在她的脑後,把她按向自己的怀里。
她的额头靠着我的锁骨,双手抓着我的t-shirt,放肆地大哭,哽咽地说:「我…我真的……好想她。」
我没有说话,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心里默默地下了一个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