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那三幅漫画甫一露面便即消声匿迹，不过出乎意料地，它却造就了我的初恋。
就在报纸刊登的一星期之後，有天我在学校图书馆做功课，一个同班女同学坐在我对面温习。我抬起头来，突然毫无防备地和她目光相接，她好像一直在等待这一刻，一逮到机会，立即对我低声说：「我知道你是作者！」
她以别人不会留意的程度，悄悄把从报纸上剪下来的我的漫画放在我的课本上。
她叫曾远珊，模样既不特别可爱，却绝对一点不丑，是很普通的那一类型，我和她做了两年同班同学，却从来没有留意她。
我丢下手中的原子笔，怔怔地注视她。她直盯着我，嘴角渐渐泛起一个很有满足感的笑意，那表情彷佛在说：我赢了。
虽然不是什麽见不得人的事，但我仍然有些吃惊。我从来没有跟她说过话，她应该对我毫不认识才对，在校内我也没有在任何人面前动笔画漫画，她怎麽会知道那是我的创作呢？
发表漫画这件事，即使连最要好的同学也不知道。
「你怎麽会知道？」我俯身向前，压低声音。
「你猜猜看，每件事都有原因啊！」她小声说，娴静地端坐椅子上。我对她最初的印象，便是她很懂得如何不去引起别人的注意。
她说每件事都有原因，但我想了好一会，仍然不得要领，只好摇头，表示猜不到。
她嘴角的笑意更浓了，依然很自觉地低声说：「因为那些漫画很有趣啊，跟你的气质很相近！」她稍微注视我一下，继续说：「上课时你总是独个儿注视一些东西，然後发出会心微笑，所以我想，你一定是发掘到一些相当有趣的事物，是我们忽略了的。」
「是这样吗？」我有些泄气。我的叹息引来一些目光。
从此，我便开始留意她。我俩常常在小息时交谈，一起放学。很奇怪，只要走在一起，我们便有滔滔不绝的话题。她的脸上常常挂着微笑，言谈温婉，但又比我活泼。
而且越看就越觉得她样貌其实很美，某天谈话时我偷偷仔细瞧她的侧脸，在近距离之下，竟触动了我的心弦。
我变得对她非常着紧，内心常常挂念她，当她和其他男同学交谈时我会嫉妒，甚至担忧他们会否像我一样发现曾远珊的种种优点。
有一次我终於忍不住问她：「以前做了两年同学，其间没有说过一句话，然而一谈之下，却发现原来我们非常投契，你说为什麽这麽奇怪？」
「我怎麽知道！」她忸怩地笑说。然後，整日都显得很沉静，有意无意逃避我的目光。
我们无所不谈，常常想见到对方，当她沉静下来的时候我却觉得有异样的气氛在我们中间弥漫。那是一种更亲密的感觉。不是因为话题投契而想念对方，是更加单纯的「我们彼此需要」的感觉，即使不说话，也不觉得无聊。
到了这地步我却依然对「不如更进一步」这句话感到难以启齿。我有点焦虑，身为男孩子，是否应该表现得更勇敢一些、积极一些呢？
她可能一直等待我提出呢！有段日子她的心情有些不安，内心似乎承受不少压力。放学後送她回家途中经过公园，我问她发生了什麽事，怎麽常常心不在焉。
「我近来成绩退步了。」
「为什麽？」
「我也不知道，总之愈紧张，脑袋便变得一片空白，测验分数每况愈下。」
「只不过是一点点而已，不要紧的，你一定可以升读预科。」我口中安慰她，心中却觉得她太过杞人忧天，她的成绩至少比我优胜，而我却从未为这种事担忧过。
她摇头，对我的话完全没有听进耳内。「长此下去，迟早会跟不上学业。妈妈一直希望我能够考上大学，我很害怕不能达到她的期望。妈妈对我说过这几年要专心念书，其他的事待入了大学再说。」她双手掩面。
望着她沮丧的模样，我内心也有一番挣扎、自责，是否因为我的出现使她分神，花了太多时间陪我，以致兼顾不了学业、分身不暇？
我已经给她太大的压力，如果再提出要求她做我女友的话，这样岂不是太自私？
抑或是暂时离开她，让她专心温习，对她来说会更好？
天色渐渐阴暗，她始终垂着头一言不发。我表面上很平静，内心其实不好过。
想到今天很可能是最後一次和她在公园坐，临别依依，莫名的离愁别绪使我很失落。
天已经完全黑暗，附近大厦的住宅亦都亮起灯火。「我们回家吧！」她说，到了这个时候，她实在不得不走。
回家的路上我轻轻握着她的手，诚恳地说：「没问题，你一定可以升上大学的。」那一刻我紧张得要命，但我希望以较亲密的方式表达安慰。我不擅辞令，只有用这种方法使她明白我的心意。只要是对她好，是否做我女友都没所谓。
曾远珊没有拂开我一直握着她的手。
我们默默地牵手走了一段路，直到她家附近我才放开她的手。她的手掌很柔软，手指纤长，我这一生也不会忘记。
她踌躇半晌，抬头迎上我的目光。
「再见。」她终於绽开一丝笑意，「你的手掌好大汗啊！」
「对不起，我非常紧张。」
她闻言噗嗤一笑，之前的阴霾一扫而空。
（4）
曾远珊一边应付会考一边和我交往，压力比我大得多。
我们大多数相处的时间都用来温习，偶尔才逛街散散心。念大学是她的心愿，所以在时间上我一面倒地迁就她。期间我内心一直有个疑团解不开，终於有一天我忍不住要问她。
「你曾经说过在报刊上一眼便认出我的作品，你还记得说过这种话吗？」
她稍微眯起眼睛思考了一会，说：「嗯……我当然记得！」
「你说你是凭直觉猜到那是我的漫画……，是真的吗？」
她闻言瞟了我一眼，嘴角泛起促狭的微笑。「你认为呢？」
「我认为，那不是太巧合，太神奇吗？你凭『直觉』，竟然一眼认出来！」
她咯咯笑。「差不多啦，其实是我在报纸上认出你的绘画技巧。」
「我的绘画技巧？」我摸不着头脑，我的漫画哪有什麽绘画技巧可言？
她微笑点头，「我以前看过你在课室黑板的涂鸦。你画人物的鼻子别树一格，所以一眼可以看出。说出来之後，是不是连一点神秘的味道也没有？」
直到现在我才恍然大悟，真相竟然这麽简单。但是要到回家之後，当我把她的话再仔细想一遍，才省悟到另一件事。
原来曾远珊在我留意她之前便已经一直注意我。究竟我有什麽特出之处？样貌既不出众、学业也不杰出、体育方面更加比很多同学逊色。要比较的话，女友在任何一方面都比我优胜，我实在想像不到，为什麽有幸得到这种乖巧的女孩青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