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耽美短篇集 — 傻媳婦 (下)

正文 耽美短篇集 — 傻媳婦 (下)

站在门前的段胤龙,思绪不自觉回到当年柳树下分别的情景。那时,他们许下终身之约,却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一转眼,十几年过去,他们又在当年分离的地方相遇。纵然年华已老,段胤龙此刻却兴奋地像小夥子一样。

傻牛啊傻牛,不知道他变得怎麽样了?

过一会儿,小姑娘又出来了,不过这一次依旧不见傻牛身影。

段胤龙不禁怔了,这结果简直出乎他意料之外。只见小姑娘拿着一包油纸包走向他,道:「傻牛哥哥说了,里头一共六个包子。」

段胤龙愣愣地接下包子,眼神不住飘到那扇门。门依然紧闭,不见屋内人。

「除了这个,他没有说其他的话了麽?」

小姑娘摇摇头,「他只说……当年他给了病龙六个包子,没有其他的了。」

段胤龙恼怒了,原本紧张期待的情绪登时烟消云散,他把包子推还到小姑娘手中,直接踹门而入。

「大爷!你做什麽!」

小姑娘的惊呼声伴随踹门声,接着是病龙的一阵咆哮。

「傻牛!」

段胤龙的坏脾气全被李大牛的沉默给激出来了,踹门後又是一声怒吼。「傻牛!你给我出来见我!」

只是,当段胤龙见到屋内人,接下来的气话却又给硬生生吞下。

那人坐在简陋的木桌前,手上持着自己刚折下的柳条,在他踹门而入後便抬头对上他的眼。

这人的确就是傻牛。

傻牛跟当年的模样不同了,不仅苍老了,脸上也多了几条皱纹。只是,最大的不同是……傻牛的右脸颊多了被火纹过的痕迹,从下巴延伸到右眼角,那火痕让傻牛的脸颊呈现凹凸不平的样貌,看起来有些可怖。

「病龙,那麽多年没见了,你的脾气还是这麽差。」李大牛的语气,听来竟如此稀松平常,似乎没有多年未见的激动之情。

段胤龙一时竟无语。

「傻牛哥哥……」小姑娘站在门外,神色紧张地看着两人,手里还抱着油纸包。

「没事,老朋友来访罢了。小雀你先回去吧,叫景郎今日早点收工,我要和这位老朋友叙叙旧,今天的包子就给你们带回去吃了。」

李大牛挥手示意,小姑娘犹豫地看了段胤龙几眼後,便转身离去了,留下屋内的两人。

小姑娘离开时,并没有把门关起来。只见李大牛只手撑在桌上,困难地站起身,一跛一跛地走到门前关上。站在一旁的段胤龙,这时才发现李大牛受伤的左脚。与其说是受伤,大概是难以救治的残疾了吧。

这场战争,究竟在傻牛身上留下了多少伤……

段胤龙不禁鼻酸起来。

「你媳妇呢?」

关好门,李大牛坐回木椅上。睽违多年,李大牛见着段胤龙的第二句话,便是如此。

段胤龙笑了,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那你媳妇呢?」

从分开到现在,两人皆已步入中年,年纪都可当父亲了,他们却始终保持单身。那情,已不言而喻。

只是,两人都已非当年横冲直撞的毛头小子。虽是十几年未见,他们之间却不见久别重逢的感人画面,他们只要知道对方还活着,这就够了,接下来还有足够的日子可以细诉回忆。

「我回来了,当年的诺言你还要不要?」

段胤龙把身上的行囊都放到桌上,随手拉了张木椅坐下来,绝口不提李大牛身上的伤。既是无法医治的伤,慰问只是徒增感伤。

明明是多年後再相逢,两人的相处却像儿时那般自然。傻牛还是傻牛,病龙还是病龙。

「瘸了。」李大牛握紧拳头,敲了一下已变形的左腿,没有正眼看他。语气平淡,却平淡得没有感情,少了昔日熟悉的傻气。

「又如何?」

这傻牛,肯定自卑了,这也是方才他不愿出来见他的原因吧。不过,等了那麽多年,他可不会放弃的。

「瘸了,走不动了。」

「但你还活着。」

段胤龙打开油纸包,拿起刚刚从年轻人那儿买来的包子,开始放入嘴里。知道这是傻牛做的包子,那滋味似乎多了一点亲切。

李大牛没有回话,段胤龙却明白他的心思。

「当年我说过……只要你活着回来,我就做你的媳妇。就算你缺了胳膊、断了腿,我也不会违背誓言。」他撕下一口包子,又说:「你可别让我成了一个背信弃义的人啊。」

李大牛仍旧默不作声。

段胤龙也没有说话,他站起身,开始在屋里摸索。当他走进房间,看到那张床榻时,皱了一下眉头。

这上面……躺着两个大男人稍嫌太小,改天他要换大张一点。

於是,段胤龙在没有取得李大牛的同意之下,强行留下来了。

他不管李大牛的看法,只明白一件事:此生,若傻牛往後的回忆中还容得下他,他甘愿做傻牛一辈子的媳妇。

之後,段胤龙果真住了下来。只是,李大牛对他却极为客气,不论是在行为上,还是语气上,客气到生疏了。晚上,即使他们同躺一张榻,却是背对而眠。

这让段胤龙有点不满,他知晓李大牛是在作无言的驱赶,想让他知难而退,但他也没有说破。

段胤龙也才知道,当天那位小姑娘的名儿是小雀,和那位名叫景郎的年轻人是兄妹,平时会帮忙李大牛卖包子。

几年前,当李大牛回村时,发现故居已住着一家四口,让他无家可归。李大牛倒也没有与他们争夺房子,自己花了钱找人在溪畔建了屋子,就此一个人独居。因为如此,小雀和景郎认识了李大牛,常常到他家玩。有一天,景郎吃了李大牛做的包子,赞不绝口,便提议到市集卖包子以此维生。

只是李大牛为脸上的伤而自卑,迟迟不肯抛头露面,於是景郎和小雀只好帮忙卖包子。景郎凭着好口才,再搭上美味的包子,倒也卖出一个好口碑。

不过,段胤龙发现,除了做生意时间,小雀姑娘也常常往这儿跑,成天一个劲地叫李大牛为傻牛哥哥。每次李大牛听了,总会回以一个老实的笑容,让段胤龙看了不是滋味。

这傻牛,成天冷着一张脸面对他,对外人倒是挺亲切的。

有一天,段胤龙在小雀姑娘走後没多久,忍不住嘲讽道:「我看那位小姑娘挺喜欢你的,如果你也喜欢人家,我不介意你纳妾。」

「我的年纪都可以当她爹了。」

包子卖完了,李大牛没有闲下来,继续编织手上的竹笼子。除了卖包子,李大牛也会做一些竹艺挣点微薄的钱。而段胤龙则是帮忙整理角落的竹笼子,好让明个儿村西的张婶方便提走。

这让段胤龙想起他们小时候玩的竹藤球,也是傻牛编的。傻牛虽然生得人高马大,手却比他灵巧多了。

「反正小雀姑娘也不会介意你的年纪,你喜欢人家的话就早点说出来吧,不要耽误了人家。」

段胤龙话中难掩醋味,他知道这句话会让自己失了面子,但他就是止不住嘴。不过,他也知道……若傻牛真的想改娶其他姑娘作媳妇,他也不会反对,只是自己肯定会孤身一辈子。

「不用了,我有你这位媳妇就够了。」李大牛话中带着几分笑意,似乎是看出媳妇在吃醋了。

闻言,段胤龙停下手边的工作,回头看李大牛。

「……你认了?」

李大牛笑了,「早认了。」

「几时认的?」

段胤龙有点不服气,明明前几天还板着一张脸,明明前几天还不怎麽搭理他,明明……可恶,明明他应该生气的,为什麽此刻却高兴得不能自拔……

「打从你踹进我家,就认了。只是我已不同於当年的我了,或许後半生要劳你照顾,我不想拖累你。」李大牛苦笑了一下,终於把多日来憋在心里的话给说出来了。

面对李大牛的坦言,段胤龙没有感动,反倒气得快跳脚。

「傻牛!你明知我不是这种薄情寡义的人,更不可能因此离开你!」

「我知道。」

「你、你……让我看了那麽多天的冷脸,你别以为我会这麽快原谅你!」

「我不求你原谅,只求你能继续做我的媳妇。」

段胤龙还想骂些什麽,可见到李大牛脸上的憨笑,他却怎麽样也无法回嘴了。

打从小时候,他就对这抹笑容没辙了。

自那天起,傻牛的生命中多了一位媳妇,病龙的生命中多了媳妇的身分。

两人和好如初後,段胤龙偶尔会和李大牛聊聊这些年的境遇。不过,除了李大牛战场上九死一生的遭遇,段胤龙对於某件事情特别好奇。

有一次,段胤龙忍不住开口问了。

「傻牛,你是什麽时候学会做包子的?」

「一位军爷教我的,说是他家乡有名的特产。不过我粗手粗脚,学了好久才能做出这种滋味。」李大牛边回答,边揉手中的面皮,一刻也没有停过。「其他食物煮得难吃无所谓,就这包子,我肯定要做到最好。」

「以前也没听你说过有特别喜欢吃包子。」段胤龙嘴上这麽说,但心里对这原因也略知一二了。

「我喜不喜欢不要紧,你喜欢吃就好了。」

……这傻牛,为何总是能如此自然地说出这种话。

对段胤龙来说,这句真心话已胜过动听的千言万语。

其实,段胤龙并非如此喜欢包子,会喜欢老张的包子也是因为回忆的缘故。不过,此时此刻,段胤龙决定将包子的秘密永远埋藏在心中。

也许,往後包子会是他最喜欢的食物。

相处了一段时间,段胤龙对於李大牛迟迟不肯走出屋外这事,怎麽样也看不惯。虽然他心疼李大牛,却也不愿见他刻意疏远人群。再者,包子生意固然不错,但总不能一辈子都依赖景郎他们。

他曾经向李大牛提起这事,李大牛却老是逃避。

「看了我这张丑脸,还不把食物给吐出来?」每一次,李大牛总会苦笑道。

听在段胤龙心里,胸口必然会泛起一阵酸楚。

「这是你保家卫国的证明,旁人没有资格说你!」

终於,经过段胤龙不厌其烦地说服,加上小雀和景郎也在一旁劝说,李大牛决定走出屋外,亲自卖自己做的包子。所幸,村民知晓李大牛的过去後,对他更是赞誉有加,不论是对李大牛对国家的功绩,还是好手艺,哪里还有难听的批评呢?

起初,李大牛在面对外人时表情颇为僵硬,渐渐地,脸上也恢复那抹熟悉的傻笑,亲切地将每一个包子送到客倌手中。

除此之外,李大牛还为包子取名为龙包子,意思不言而明。

对於李大牛的改变,段胤龙也颇感安慰。至於景郎和小雀则是专心帮忙家里的农作,偶尔会来串门捧场。

起初,段胤龙天天都会来帮忙,久而久之也就放心让李大牛独自经营,自己则留在家中打理家务事,到了傍晚时便会到摊上帮忙收拾,俨然成了一位贤慧的媳妇。

今天,有一位陌生男子前来买包子,买完继续站在摊前和李大牛闲聊。偶尔前来帮忙的段胤龙曾听李大牛提过,这位男子已是常客。

「我说傻牛啊……为什麽这个包子前面还要冠上龙字呢?该不会里面包了龙肉吧?」男子虽然嘴上问着,但语气又带点戏谑。

李大牛摇摇头,笑道:「这里面包猪肉,怎麽可能是龙肉呢。是因为我媳妇名字有个龙字,每当我做包子的时候都会想着他,所以就叫龙包子了。」

一旁的段胤龙听到不觉慌了,却又故作镇定忙自己的事。

这傻牛在胡说什麽!

段胤龙会如此紧张不是没有原因,只因他俩的关系除了小雀和景郎之外,并无旁人知晓。在这民风保守的纯朴村子,他只想和傻牛安安静静地渡过余生,不想惹人非议。

「原来还有这个典故啊,你家媳妇呢,怎麽不见你家媳妇?」

「他……」

「傻牛!」李大牛话还没说完,段胤龙便着急打断。「我想起来还有东西忘了带,我先回去一趟。」

不过,也因为段胤龙的开口,男子这才注意到他。

「咦,这位大爷好面生,以前好像没见过?」

「对……我是最近才回到村子里的。」段胤龙支支吾吾的,不太敢正眼看他。

「不知这位大爷叫什麽名字?」

「段胤……」後面那个龙字,他怎麽样也说不出口。

不料,这次反倒换李大牛插话了。

「他就是我媳妇,段胤龙。」他亲昵地搭上段胤龙的肩,毫不掩饰地坦白。

「傻牛!」

「你们两个大男人……!」男子看起来似乎极为震惊,目光在他们身上来回打量,最後,竟将手上的包子丢到地上。

「我呸!」男子头也不回地离去,也许之後不会是常客了。

虽然这种反应早在段胤龙意料之中,但见到包子被人糟蹋,不免心疼。他看了身旁的李大牛一眼,而对方只是默默地拾起包子。

热络的气氛登时冷了下来。

「还好,只是沾了一些沙子,拍一拍就可以吃了,可惜不能卖了。」

李大牛轻轻地拍去沙子,喃喃自语。

段胤龙见状,一把抢过李大牛手中的包子,直接咬了下去。

「病龙?」

「好吃,这龙包子是你想着我做的,比老张做得好吃!」

段胤龙一口接着一口,像是要发泄什麽似地。只是,忆及方才男子鄙夷的目光,鲜嫩的包子一落入喉却化成苦涩的滋味,苦得几乎要让段胤龙掉下泪来。

闻言,李大牛笑了,依旧笑得憨,憨得傻气。

段胤龙见着李大牛的傻笑,不自觉跟着嘴角上扬。

这包子,似乎也不那麽苦了。

自从段胤龙跟在李大牛身边帮忙一阵子後,发现几乎全村的人都叫他傻牛。就连小雀起初也不知道他的本名,只唤他傻牛哥哥。

「为何你只让村子的人唤你傻牛,害我找了好久才找着你。」一天,收工後,两人走在回家的路上,段胤龙好奇问道。

「因为李大牛这名字,总让我想起娘亲叫唤我的声音。」李大牛沉默了一会儿,又说:「那年,等我回到这个村子时,我才得知双亲几年前早在异乡过世,这辈子,我再也没有办法尽孝道,就让这名字留给回忆中的娘亲吧。」

段胤龙没有说话。不过,他也想起了此时正云游四海的双亲。虽然他的父母还健在,但他何尝不想尽孝?

「不过,傻牛这个名字听久了也挺亲切,而且这辈子不知是否还能和你重逢,听着别人唤我傻牛……总会让我想起你这病龙。」

「从前你不是很讨厌傻字麽?」

李大牛叹了一口气,遥望远方隐落於山头的夕阳,「在战场上看尽生老病死,突然觉得傻没什麽不好。看的越多、听的越多,快乐似乎也跟着减少许多,不如傻得好。」

「是啊,傻人有傻福……」

「傻人有傻福……傻牛有傻媳妇!」李大牛一反哀愁,又开始说笑起来。

「少贫嘴!」段胤龙丢下这句,加紧回程的脚步,把李大牛丢在後头。

不过,走了一小段路後,他却停住了,等待後头的李大牛跟上。接着,两人伴着夕阳的余晖,肩并肩地前进,走回他们的家。

当晚睡前,段胤龙又忆及傍晚的对话,以及那句傻媳妇。

是啊,明明身为男人,孤身数十载……只为了委身作男人的媳妇,却找不到後悔的理由。

真够傻的。

可他却傻得甘愿。

这天,李大牛不知哪里弄来一对喜服,兴冲冲地捧回屋子,像对待宝贝似地轻放在桌上。

「谁要成亲了?」段胤龙只是斜睨喜服一眼,丝毫没有兴趣。

怎知,李大牛笑眯眯地指着自己和他,道:「我们啊。」

段胤龙差点没把刚含进去的茶喷出来。

「你傻呀,我们都是男人还成什麽亲!」

「我们都是男人……但你是我媳妇啊。」说着,李大牛唇边的笑意加深,「这我想……我们这辈子都没有成过亲,穿喜服做个模样,过过瘾也好。」

段胤龙白了李大牛一眼,而後迳自把桌上的喜服摊开来。不看还好,这一看脾气又上来了。

「就算要成亲,你也得弄两件新郎倌的衣服啊!」段胤龙挥着手上的新娘喜服,快气晕了。

这条傻牛,难道要他扮成姑娘不成!

李大牛只是无奈地搔了搔头,道:「这……如果买两件新郎倌的喜服,别人看了不也挺奇怪?」

闻言,段胤龙也没法反驳什麽,只是,桌上另一条红头帕让他更加上火。

「喜服就算了,难不成你还要我像个娇羞的姑娘……戴着这红头帕等你来掀麽?」

段胤龙皮笑肉不笑,语气冷得有如十二月寒风。

李大牛弄得还算齐全,倒是差了八人抬的大花轿、那顶重死人的凤冠,还有在旁边净说好话的喜婆,犹如当年盈儿姑娘出嫁的情景。

不料,李大牛没听出话里的怒意,反倒腼腆地笑了笑,道:「这不也挺好。」

「好你头!」

下一秒,段胤龙手上的红头帕就飞到李大牛的脸上了。

病龙气冲冲地回房,不再搭理傻牛。

接下来好几天,李大牛好说歹说,又是哀求又是拜托地央求段胤龙和他拜一次堂。段胤龙脾气虽然倔强,却也容易心软。终於,某一天晚上,段胤龙还是半推半就地点头了。

不过,他还是有条件:那就是他绝对不戴红头帕。

都已经是三十好几的人了,他死也不戴。

见到媳妇答应,李大牛高兴都来不及了,哪里还会拒绝,立马就把红头帕给收起来了。

段胤龙点头的隔一晚,李大牛就兴奋地要两人换上喜服,来拜堂成亲。只是,没有证人,在家成亲似乎少了点什麽。後来,他们决定到溪畔去,也就是他们初次相遇、终身相许的地方,以天地为证,以那条见证他们初遇的溪流为高堂。

段胤龙穿上新娘喜服,整个人感觉很别扭;反之,穿上喜服的李大牛,整个人俨然一副新郎倌的模样,红光满面。即使瘸着腿,走路时背也挺直多了。

亥时,他牵着段胤龙的手,一拐一拐地走至溪边。

晚风徐来,挟着水气的风多了几丝寒意,吹得段胤龙不禁打了个哆嗦。

李大牛清了清喉咙,高声喊道:「一拜天地!」

只是,才刚喊完就被段胤龙摀住嘴巴,低声道:「这里没人,用不着喊这些,我们自己拜就好。」

李大牛拉下段胤龙的手,笑道:「既然这里没人,那就让我喊一次看看,过过瘾也好。」

看李大牛兴奋得像小孩,无奈的段胤龙也就由他去。

这傻牛,不过是成个亲,那麽高兴做甚?

不过,段胤龙似乎被李大牛的雀跃之情感染了,竟也开始紧张起来。

「一拜天地!」

再一次,李大牛高唱。这次声音更加宏亮了,似乎想要传达到天际,让世上所有人一起见证。

两人朝着远方,缓缓下拜。

「二拜高堂!」这次,李大牛高唱的声音,似乎多了几许泣声,听得段胤龙不觉哽咽起来。

两人面对着溪流,跪下叩头

「夫妻交拜!」

两人旋过身,面对面交拜。

没有戴上红头帕的段胤龙,清楚地瞧见李大牛脸上的表情。依旧是那抹憨笑,几十年来都没有改过的笑容。

那天,他差点饿晕在此地时,李大牛脸上就是带着这个笑容,把手中的包子分一半给他。

他没想到,因为一个包子,因为这抹笑容,他的人生从此赔上去了。

两人相视良久,谁也没有开口。

段胤龙还记得,好几年前,他们也是站在溪畔看着对方。那时的傻牛,要他做他的媳妇。

「傻牛你看什麽?」段胤龙首先打破沉默。

「我……病龙,其实你穿这样挺好看的。」李大牛的脸庞又染上一抹红晕。

「你别以为这样说……我就会高兴。」段胤龙别过脸,却止不住心跳加速。

真是……两人都已三十几岁了,却穿着喜服站在这边脸红,这画面岂不诡异?

「我是说真的。」李大牛嘿嘿地笑了几声,又道:「我媳妇……果然是全天下最好看的媳妇。」

……傻牛果然是傻牛,他都快步入中年了,脸上早已多了好几条皱纹,哪里称得上好看。

段胤龙不觉抚上脸颊,突然感叹了起来。两人这生最辉煌的年华岁月,竟不在对方身边。

这时,李大牛忽然凑上前,欺上段胤龙的唇。段胤龙被这突来的举止愣住了,却也没有推开他。明明两人不是第一次亲吻,这次的吻却让段胤龙不觉湿了眼眶。

他忆起当年盈儿姑娘出嫁时的情景,那时她嘴上明明说开心,却哭成泪人儿。此刻,段胤龙似乎能体会到盈儿姑娘的心情了。

过了一会儿,李大牛这才放开他。

「接着,送入洞房。」这次,李大牛没有大声喊,而是轻声说道,语带柔情。

怎料,段胤龙反倒推开李大牛,破坏了这难得甜蜜的气氛。

「前一阵子天天洞房还不够麽!明早还要上工,洞房不差这一天。」

段胤龙红了整张脸,分不清是羞赧还是羞恼,又道:「我们都老了,不要常常做这档事,不然又像先前那样直不起腰,还被小雀瞧出来,岂不羞死人!」

段胤龙转过身,不再看李大牛,那反应像极了娇羞的小姑娘。

「是,你老了,我也老了,可是我们还在一起,所以我想把握和你共渡的每一天。」

看到段胤龙的反应,李大牛不觉笑了。可他忍住不笑出声,免得媳妇又生气了。

不老不老,病龙一点都不老,瞧瞧那模样,简直像极了小时候,讲话一激动就整张脸都红通通的,多好看。

「今天是特别的日子,你就依着我吧。」他撒娇似地拉了拉段胤龙的红衣袖。

段胤龙沉默了一会儿,仍旧没有转身。

「要洞房也行,不过要让我换下这身喜服,我可不想像个姑娘家伺候夫君那样。」

「行!媳妇说什麽都行。」李大牛笑得更开心了。

「拜完堂了,外面天凉,赶紧回到屋内吧。」

段胤龙催促着,没有等李大牛回应,就直接迈开脚步走回屋内了。

途中,段胤龙偷偷以衣袖抹去眼角的泪光。

适才那气氛让他太过幸福,他无法抑制泪水溢出眼眶。

这模样,绝对不能被傻牛看到。

只是,这眼泪怎麽就无法止住呢……

一晃眼,两人在一起快满十个年头了。这期间,小雀已嫁为人妇,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小女娃,长得挺可爱,刚学会走路。而景郎也娶了媳妇,儿子都快五岁了。一大一小,常常来这儿串门子。

此时正值严冬之际,包子生意卖得比平日好,两人根本忙不过来,还得劳烦小雀来帮忙。每天晚上,两人累得几乎是一沾榻就沉沉睡去了。

可是,今晚天气特别冷,冷得令人辗转难眠,尤其是从木窗袭进来的寒风,让榻上的段胤龙直打哆嗦,根本睡不着觉。夜深人静,段胤龙不觉开始忆起从前的回忆。

以往和李大牛相处的种种,段胤龙总会点滴在心头。

不过,他常想,到底何时发现自己看待傻牛的目光已不同於往?

他只知道,盈儿姑娘出嫁那天傻牛哭了很久,当他看到傻牛对盈儿姑娘用情至深,竟开始吃味了。

也许就在那时吧……

这时,耳边传来细碎的声音。段胤龙回头一看,发现李大牛神色痛苦,嘴里溢出几声痛苦的呻吟。

「腿疼了吧,我帮你揉一揉。」

段胤龙随即起身,轻柔地帮李大牛捏了捏那条瘸腿。

自从傻牛的腿受伤後,每到岁末天冷之际,他总会喊着腿疼。傻牛说,那种痛犹如万针刺骨,整条腿又酸又疼,令人难受。

「看你平日做事挺勤劳,怎老是懒得帮自己的腿缠布条呢。」段胤龙边碎念,边拿起被李大牛丢在床边的长布条,帮李大牛裹在腿上,好减缓疼痛。

「我就想让媳妇帮我缠,我的媳妇……」李大牛呵呵地笑了,方才的痛苦之情已不复见。

「媳妇就媳妇,别乱摸!」

段胤龙拍掉那只游移在他腰上的手,却反被李大牛握住了。

「媳妇……你是我的媳妇……」

也许是痛苦消缓了,李大牛紧紧握着段胤龙的手喃喃了几句,又沉沉睡去了。

段胤龙由他握着,也窝进棉被里。

冷风依旧,可掌心传来的温热暖了段胤龙的心头,没多久,他也陷入梦乡。

当晚段胤龙做了一个梦,梦里的他们还是儿时的模样。那个梦,大概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

有一次,段胤龙跟李大牛约在溪头相见。那天,李大牛迟了好久才来,段胤龙恶作剧的念头一起,躲在柳树的後面想吓吓李大牛。不料,脚步一个踉跄竟跌入溪水。

李大牛见状也急忙跳入溪流,把段胤龙给救上来。

其实这条溪水不深,水流不急,段胤龙根本不可能溺水。可当他见着李大牛心急如焚的模样,一时怔住,乖乖地让他背上溪边。

那天,两个人都湿透了。

看到对方狼狈的模样,两人相视大笑。

後来,李大牛牵着他的手,亲自到段府和他父母道歉。

走回家的路上,湿衣让段胤龙冷得不断发抖,但李大牛的手却让他觉得好温暖。

那时的他们,还没有认识盈儿姑娘。

之後,他们依旧过着平凡的日子。偶尔屋子里会有小孩的吵闹声,小雀也会常来这儿和他们聊聊天,或者是抱怨夫家。

段胤龙从未仔细数过两人在一起的日子,他只知道,两人共度的岁月足以弯了一个人的腰,褪了乌黑的发丝。

李大牛走起路来依旧一拐一拐的,但原先还可以靠自己走路,现在也需要赖着一根拐杖来行动了。

即使李大牛做不动包子了,段胤龙吃不动包子了,但两人还是天天斗嘴,乐此不疲,这也是他们从小到大的乐趣。

「病龙,下辈子……你再做我媳妇可好?」

黄昏,送走小雀及她的女儿後,两人坐在屋外欣赏夕阳。

「不成,下一次得换你做我媳妇。」

「行!那……下下辈子,你再当我媳妇。」

「你这傻牛,究竟还想与我纠缠几世?」

「每一世。你说过的,只要我活着,你就是我媳妇。」

李大牛又笑了。即使老了,也改不了那抹憨笑。

「你就老爱贫嘴……」

这样的光景,几乎天天上演。

几年後,某年冬天的早上,李大牛走了。

段胤龙起床後,发现叫不醒李大牛,才知道他离开了。

他没有哭,只因这是每人都会面对的路,自己迟早也会随他而去。对於这一天,他早已做好心理准备,所以他不会哭。

段胤龙找来小雀和景郎,帮忙安排李大牛的後事。入棺那天,小雀还是忍不住大哭了,这情绪也感染了旁人,唯独段胤龙静静地看着李大牛,像是要把最後一面给牢牢刻在心里。

「没什麽好伤心的,这辈子能和他走到今日,够了。」

面对他人的慰问,段胤龙淡然答道。

不过,盖棺前,段胤龙还是忍不住把那陪伴李大牛多年的拐杖拿了出来。

旁人当他是想睹物思情,段胤龙却摇摇头。

「傻牛没了这拐杖,或许能在黄泉路上走慢一些。」段胤龙看着拐杖,喃喃道。

他终究是舍不得这条傻牛。

往後的日子,小雀常常过来陪伴他,景郎和他的媳妇也常来这儿对他嘘寒问暖。本来不常提起往事的段胤龙,却开始和他们细诉以前的日子,无论是儿时和李大牛玩耍的时光,还是分别後的日子。每每讲到那头,段胤龙总会叹一口气。

他承认,他开始想傻牛了。

再过了几年,李大牛的媳妇也走了。

溪畔的屋子里再也没住人了。

依旧是陪伴他们已久的小雀和景郎帮他料理後事。生前,段胤龙曾嘱咐过他们,如果哪天他走了,不要哭,因为那意味着他和傻牛又重逢了。

然後,他不要那些无谓的财宝来当陪葬品,只需把他枕头底下的布包拿出来,陪伴他走。那里头装着那天他们拜堂的喜服,以及一件红头帕。

他说,下辈子无论是男是女,他都愿意再一次为傻牛作嫁。如果,这一次他们没有那麽早就分开了,也许他会戴上这条红头帕,了却傻牛的心愿。

最後,段胤龙还笑着说了一句。

生生世世,他都是这条傻牛的傻媳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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