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恶梦已经过了二十五年了。
五岁那一年，他和尹浩还有潘家兄妹在家里玩捉迷藏，他自作聪明地躲进了父亲书房里的书桌下，猜想他们几个胆小鬼才没胆跑来这里找人，於是他一躲就是两、三个小时。
眼看着窗外的天色渐渐暗去，他得意地想要出去炫耀自己的胜利时，书房的门却开启了。
他从书桌下的空隙看见了父亲穿着拖鞋的大脚，以及随後进来的母亲的双腿。
门又关上了，然後书房里是一阵很长的沉默。
「日诚，我真的好怕……我一直梦到他……他说要杀了我们……」
母亲颤抖着的啜泣在静谧的黑暗中变得清晰，一字一句传进了他耳里。
「别自己吓自己！他已经死了！都死了的人，不可能威胁得到我们！」父亲粗重沙哑的吼声打断了母亲的哭泣，嗓音听起来聚积着难以计算的愤怒，愤怒之中却又带着隐诲的恶恨。
尹洵并没有听懂他们这些话的意思，只知道这是一段并不适合让小孩子听见的故事。
他歛下眼，把自己蜷缩起来，将整张脸埋进手臂中，装作什麽都没听见。
「日诚，要是让人发现了，该怎麽办？」
「只要你不说，没有人会发现！」尹日诚烦躁地甩开妻子颤抖着抓着自己胳臂的手，笔直地朝窗前的书桌走去。
厚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尹洵咬着唇屏息，不敢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
眼前的办公椅被拉了开来，视线里映入父亲因坐下而弯曲的双腿。
他闭上眼，想让自己消失在黑暗里。
椅子的滑轮摩擦地面发出了细微声响，父亲的脚逐渐逼近，最後踢上了他蜷曲着的身体，他痛得抽气，反射地睁开眼，下一刻就看见一双盛怒而腥红的双眼。
「该死的！你这小子为什麽在这里！」
尹日诚弯下身，粗鲁地将躲在桌底下的孩子抓了出来，发狂似地将他往地上一摔。
砰咚一声，尹洵瘦小的身子就这样重摔在地上，自五脏六腑内迸裂开来的剧疼凿得他束手无策地掉出眼泪，然後他就听见了母亲惊吓的尖叫声。
「尹洵？你是尹洵吧？」
母亲望着他的目光颤抖里混着浓厚的迟疑，明明伸手想碰他，却又顾忌着没有过来，苍白的脸上写着无尽的惧怕，唇里似还喃喃着哽咽了的祈求。
他没有答话，忽略了她反覆说了好几次的「不能是尹浩啊」，只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把自己从地上撑了起来。下一秒，他看见父亲朝他走来的步伐，还来不及抬头，胸口又被重重地踹了一脚，力道之大，让他整个人往後翻滚了几圈，痛得岔气而无法喘息。
「双胞胎里头的弟弟果然都不是什麽好东西！我现在就杀了你！」
他听见父亲咬牙切齿的怒吼，听见了金属物刮过笔筒时发出的锐利声响，看见了他眼里如野兽般的愎戾血光，看见了他举着那把金色的信拆如死神般朝他走来，看见了前所未有的……
可怕。
那时候，若不是在外头的尹浩听见声音之後跑了过来，不断在书房外敲着门喊着他的名字、问他是不是在里面，若不是因为这样，他早就已经死在他父亲手里了。
从那时候开始他就知道，不论他再怎麽努力地做得和尹浩一样好，他永远都得不到父亲的肯定。
因为，他是双胞胎的弟弟。
在那之後，尹浩不论去哪都会带着他一起，所以他再也没见过父亲露出那如恶魔般的眼神。
他没有告诉尹浩那天发生的事情，只是用他私自跑进书房里被父亲教训了一顿这样再合理不过的理由搪塞过去，所以一直以来，尹浩都不知道，原来他最敬重的父亲曾经想要杀死他的弟弟。
没有人知道这件事。
……
「我问你，你把尹浩藏去哪了？」尹日诚缓慢地自座位上起身，迈步朝他走去。
看着父亲布满血丝的阴鸷目光，尹洵紧咬着牙强迫自己镇定地留在原地，深吸了一口气之後，苍白如纸的薄唇勉强挤出了一点声音。
「爸，您喝醉了。」
「是吗？我喝醉了？」尹日诚哼笑了声，唇边的弧度极度阴沉，朝着他过去的脚步始终没有停下来。
「尹伯伯！」一道高昂的喊声忽然响起，打住了他的步步进逼。
认出了声音的主人，尹日诚迅速收起出闸的狠戾，重新换上温蔼，转身迎向来者。
「绍沅？怎麽又回来啦？」
潘绍沅噙着笑自椅子上拿起了一只黑色的手机，「我爸把手机落在这了。」
「呵呵！老潘是真的醉了！看来他回家有得受罗！」尹日诚朗朗地笑着揶揄。
「是呀。」潘绍沅抿唇一笑，余光看见了後头脸色苍白的男人，一眼便看出他的不对劲。她弯起笑，将视线转回眼前的长者面上，甜甜地道：「尹伯伯，可以让尹浩送我下楼吗？我有些话想和他聊聊。」
眼底闪过一秒怫色，尹日诚立刻堆起笑容颔首，「当然好！」
「走吧！」潘绍沅很快地使了个眼色。
「爸，我送绍沅下楼。」意会了她的用意，尹洵向父亲微微欠了身，提步跟上她。
潘绍沅领着他走进了电梯，直到电梯门关上之後，才悠悠地转过身看向身旁的男人。他额间布满了冷汗，即便神色看上去一副若无其事，她还是看出来了。
他在害怕。
而让他害怕的人，是他的父亲。
「宋茜整晚都和你在一起，对吧？」对上了她明显担忧的注视，尹洵装作没看见那闪动着的忧色，只把心里想问的说出来。
「是。」潘绍沅没好气地应声，翦水般的眼瞳睨着他。「这种时候，你应该先关心你自己，而不是关心她！」
狼心狗肺的家伙！
要不是她恰巧回来，他不知道会发生什麽事，救了他却连句谢谢也没有，劈头就关心那个讨人厌的女人是怎样？
「她在哪？」尹洵没有理会她，自顾自地继续问。
「你真是……」潘绍沅气结地想要掐他，才刚伸出手，就看见了一道鲜红自他鼻中汨汨流出，自高空坠落在洁白的地上。
感觉到鼻腔间的湿热，尹洵立刻伸手摀住流窜而出的血液，却发现那股热潮越来越多，甚至从指缝间溢出，不断滴落。
「你……」潘绍沅惊慌地张着口，连忙上前抽起他胸前的手帕按了上去，愠怒而胀红小脸瞬间刷成了一片惨澹。「怎麽回事？为什麽突然流鼻血？」
尹洵没办法分神说话，只能用力地压着鼻翼，试图缓下不断涌出的血流。
「该死的你！」潘绍沅气急败坏地低咒了声，立刻摸出了皮包里的手机想要叫救护车，葱白的指才按了两个1就被他伸手拦下。
「不能去医院……」
浅色的手帕已经被浸染成血红。
潘绍沅瞪着他，眼眶里都是泪，明明想骂他，却只是闷啐了声，伸手按下了最高楼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