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秦湛白与老妪越往林中走去,黑压压的一片灌木群掩住天上月光,让秦湛白得眯着眼才能跟上老妪的步伐。
就在秦湛白心生疑窦,不解嬷嬷突然在十五年後出现,且一名老者竟能在几乎快伸手不见五指的林中健步如飞,其中究竟有无猫腻时,迎面而来的月色刺入眼帘打断他的思绪。
秦湛白顺着前方老妪止住的脚步跟着停下,只见穿过树林後竟是一处悬崖,再往前看去才发现悬崖下是块洼地,而洼地林立倒塌的宫宇,原本该是红瓦白墙的华丽宫殿如今残破不堪,在银白月色照映下,闪烁诡异的灰白光芒。
「嬷嬷,这是……」秦湛白一脸疑窦。
猛然,秦湛白视线停留在老妪露出诡异笑容的面孔上,她突然探出手捉握秦湛白的右手,接着五枝羽箭从树林中破风而来。
秦湛白闪过四只暗箭,右肩头却没能躲过最後一只箭。
中箭明明对秦湛白来说是家常便饭,通常他总是能面不改色地斩断箭後继续再战,但这回却不同已往,当箭矢刺入肩头,他感觉五脏六腑强烈紧缩着剧痛,接着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再次张开眼睛,眼前一片黑暗,看样子他应当身处被封了窗的屋子内。
秦湛白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飘着霉味的床铺上,双手被铁链铐住的手腕隐隐泛着疼,更让他感到火辣辣疼痛的是肩头的口子,他抬起左手铁链碰撞发出「喀啦」声响,环住手腕的铁环十分沉重,喀得秦湛白一阵疼。
忍着左手腕的疼痛检查右肩的伤,发现伤口没有处理依旧皮开肉绽,但布料早已乾涸还因为染血皱了起来甚至沾黏布料下的伤,他想,他昏迷的时间应当不会太短,究竟过了多久?他十分渴望知晓。
「咿呀」一声房门被打了开来,射入一道刺眼的阳光令秦湛白探手遮住眼睛。
「湛白,醒了呀。」老妪勾着诡谲笑容入内。
秦湛白还是有点无法适应光线,他半眯眼眸不解看着老妪,「嬷嬷,究竟怎麽回事?」
「等等嬷嬷会好好告诉你,来,嬷嬷先让人送饭进来,你已经昏了五天,肚子该饿了吧!」嬷嬷不打算立刻回秦湛白的话,向屋外招了招手,让用托盘端着饭菜的女子入内。
一名手执托盘的窈窕女子扭着婀娜腰臀入内,秦湛白仔细一看赫然发现女子竟是熟面孔!
「若青姑娘?」秦湛白认出此女正是潼城「醉花音」的花魁若青。
顿时间,秦湛白知晓什麽了。
「秦爷好眼力,大概有半年不见了,秦爷瘦了不少。」若青将拖盘放在方桌上,冲秦湛白笑了笑。
「上回最後一次在潼城乱葬岗交手,你说有名白发苍苍的鬼婆愿意出手帮你夺花魁宝位,还拿符籙要你化成符水连喝六十日,那人该不会是你身侧的嬷嬷?」秦湛白虽心脏狂跳不止,直觉自己应当陷入困境,但嘴角依旧勾着云淡风轻弧度,说起话来不急不缓,看样子面对此番逆境,完全没有害怕情绪般勇猛。
「秦爷记性真好。」若青点了点头,声音如银铃般好听。
「湛白,别跟这女人说太多话,你肚子一定很饿吧!快点把饭吃了,晚点还得让你见个人呢。」老妪探手抚摸秦湛白的侧脸,话中满满慈爱。
秦湛白只感到一阵恶心,但他却耐下欲呕吐的不适,一动也不动地任由老妪佯装待他如亲孙般慈祥关爱。
「我们就不吵你吃饭,乖乖把饭吃了,知道吗?」老妪朝秦湛白笑了笑与若青走了出去,又将门落上锁,让室内恢复一片黑暗。
秦湛白盘腿坐在床铺上,虽然屋内混浊又充满霉味的空气令他恶心想吐,但他还是忍了下来,毕竟他若是吐了,这屋子的味道岂不更难闻?根本称得上自作自受,这样的想法让秦湛白想笑。
深深吸口气,秦湛白闭上眼睛仔细思考接下来如何应对。
方才嬷嬷说我昏迷了五天,想必靳临应当会来寻我,再者,皇爷五日没收到我的信,一定也会要人来寻,再来是我仅仅被射了一箭,居然会昏迷五日,想必箭上喂毒或者迷魂药之类的药物,我才能五日没能醒。
最可疑的是嬷嬷会何要对若青姑娘下符,还有,嬷嬷原本就是会下符咒之人?
若青明明知道嬷嬷的可怕之处,毕竟若青姑娘可是亲眼见她在「醉花音」的对手柳灵因为嬷嬷关系,全身长满麻子不得不离开「醉花音」,嬷嬷的下手如此之狠,若青姑娘为何愿意跟着她来到北疆?
一连串问题塞满秦湛白的脑袋,他有太多想一窥究竟的事情,无奈怎麽想也理不出头绪。
「算了,吃饭好了,人是铁饭是钢,皇爷还等着我回家。」秦湛白起身就着黑暗坐在长凳上。
秦湛白的视线逐渐适应黑暗,也因他时常在夜间作战,因此对黑暗的调适能力非常强,很快地就能看清桌上的一饭一菜一汤,以及周身的所有摆设。
此时,秦湛白对这间房感到熟悉,左右张望後忍不住笑了起来。
「原来兜兜转转十五年,我竟还得回到孩提时困我七、八年的屋子,我跟这屋子还真有缘。」秦湛白摇着头,心底有说不出的凄凉与无奈。
过去,只要秦湛白在屋里自言自语,外头的守卫总会斥喝他,如今他说话没人管了,真让秦湛白多有想念有人喝止他的时光。
秦湛白努了努嘴,深吸口气低首看摆在眼前寒碜的菜色,模样一看难吃得紧。
「给饭也不附双筷子,要我用手吃呀!」秦湛白叹了口气。
秦湛白脑袋里忍不住设想,若此刻待在南宫陵博身侧,就算手边没箸可用,南宫陵博一定会想方设法替他变来一双,要是再找不着,想必南宫陵博就算脏了自己用手喂他吃饭,也不会让秦湛白徒手抓菜吃。
「皇爷!真想你的服侍呀!」秦湛白咬着唇,又抿了抿唇,「喝点汤垫胃再吃乾饭吧!」
秦湛白嘟囔後喝了一口不冷不热又不咸不淡的汤,忍不住皱起眉头。
「真难喝,想想,洛城河边的茶馆,那点心与阳羡唐贡茶真是人间极品。」秦湛白忍不住自嘲。
汤都喝了,是该吃饭,这时秦湛白只得低首看着自己修长五指,忍着恶心把手探入饭里抓了一把送入口中。
也许是一吃习惯成自然,秦湛白索性把菜倒入白饭中,用手和一和徒手将整碗饭吃入肚内,拿旁边肮脏的布擦擦手,便盘腿坐在床铺上运气疗伤。
不晓得过了多久,秦湛白心神进入天人合一,血液在体内快速流动之际,门又被打了开来。
秦湛白不及不缓吐出体内淤气後才睁开眼睛,只见敞开的大门外天色已黑,嬷嬷手执蜡烛与四名身着异族服装的高大男子走入屋内。
秦湛白仔细审视那四人的服装,灰色的布料从左肩横过胸膛直至右腰,绑了个缀着贝壳的腰带,穿了件黑色宽裤露出大半胸膛,秦湛白忍不住在心底落下结论:嗯,颇有野人的豪迈气质。
「湛白,跟嬷嬷去见咱们的国王。」嬷嬷朝秦湛白露出微笑。
「咱们的国王?」秦湛白扬起一边眉头。
「咱们鞭妲国的国王正要见你,快快跟来。」嬷嬷朝秦湛白挥挥手,要他加快动作。
秦湛白还真想知道「咱们的国王」是何许人也,勾着嘴角起身跟在嬷嬷身後,而四名高大男子似乎怕他跑走般押後,一行人穿过早已是断垣残壁的宫宇,踩过长满杂草的院落,最後抵达貌似曾经有过辉煌的残破大殿里。
这是一处两侧立着各八根大柱的神殿,宽敞的空间最底端是用泥石堆砌而成的百来阶楼梯,楼梯顶端则放上一张雕刻不明图腾的石椅,此刻,石椅上坐了一名年约五十几岁的中年男子,他的穿着与四名壮汉差不多,只是布料上绣有较繁复的图腾,腰际的贝壳又大又多,还露出圆滚滚的肚子,硬生生比四名壮汉地位往上升了几阶。
秦湛白见中年男子的打扮,再对照身後的壮汉,心想着:原来是同款式呀!他非常想笑,但却得努力忍着。
因为现下状况混沌不明,加上秦湛白身上的雪色宽袍除了被血浸染外还肮脏不堪,况且他也没忘自己方才徒手吃饭,实在没资格笑话别人。
然而若青站在中年男子身侧,双手放在下腰处十分婉约模样,秦湛白忍不住想:她应当与中年男子好上了,颇有主母的架势,挺不错的。
「秦湛白,本国王终於等到你回咱们鞭妲国,现在瞧瞧你身强体壮,想必你的血一定美味得将来会令本国王念念不忘。」自称国王的中年男子笑得猥琐。
「我的血不好喝,还是别喝的好。」秦湛白勾起一边嘴角回话。
本王就本王,还是第一次听过自称本国王的,怎麽办,觉得好好笑!秦湛白在心底忍不住叨念着。
「怎麽会不好喝呢?待本国王吸乾你这只百年难得一寻的血奴後,本国王就能获得无上的能量,到时颠覆天下将南宫一族杀个片甲不留,届时全天下就是我的了!」中年男子做起美梦忍不住呵呵大笑。
血奴?什麽东西?秦湛白一脸不解。
「还在等什麽!快把器皿拿来!」中年男子大吼,若青不敢怠慢赶紧拿了一只金杯与一柄刀递给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拿刀小心翼翼割破指头,让血滴满半杯浅口金杯後交给若青,接着赶紧拿布包紮小小口子,此等爱惜身体的模样又让秦湛白感到逗趣。
若青捧着杯子走至秦湛白身侧,朝他扯起一抹温顺笑容。
「秦爷请喝。」
秦湛白扬起一边眉头没有回话,亦没有任何动作。
嬷嬷用眼神示意四名高大男子,壮硕的男人上前一人一手想架住秦湛白,但秦湛白哪肯就范,想以近身搏击的方式打退四人,无奈双手被铐上铁镣跟本无法放开手脚。
这时,秦湛白的後膝被踢中往前跪下,散乱的白色发丝在空中飞舞着,最後好几撮白发飘至俊逸面容上,显得狼狈却美艳。
站在秦湛白身前的嬷嬷捉住他的下颚逼迫他张嘴,将中年男子的血喂入秦湛白口中。
当腥臭的血液灌入口腔,秦湛白只能被迫将一部分吞入肚内,下一瞬间,他感觉五脏六腑仿如灼烧般烫热着,像地狱烈火焚烧着他的全身上下。
四名男子见秦湛白精壮身躯不断颤抖,吓得放开架住秦湛白腋下的手,秦湛白跪地仰头狂怒吼叫,彷佛一张拉满的弓弦,向後仰起最绷紧的弧度,双手紧紧握拳,就连指尖探入掌心流出血液都浑然不知。
「啊……」秦湛白撕心裂肺地吼着,响声之大吓得众人往後退了好几步。
秦湛白从来没这麽痛过,他感觉心脏都要被震碎般剧痛,但他努力颔首用眼眸望向坐在高位的中年男子与立於秦湛白身侧的嬷嬷,他的视线是凌厉的、是忿恨的,不原谅!他秦湛白绝对不原谅这两个人。
下一瞬间,秦湛白清澈的眸光闪过一道金光,接着闭上眼眸趴在地上昏厥过去。
「秦大爷,你终於愿意醒了。」
秦湛白耳里听见熟悉的话里含笑声,用力张开眼睛才发现自己正坐在马匹上,後背贴着靳临的前胸,他感觉身体十分虚弱,无法自行挺坐。
靳临一身黑衣双手环过身穿白袍的秦湛白,握着前方缰绳,上回将秦湛白伏在马背上三天三夜,害他肚子痛得下马後乾呕许久让靳临十分过意不去,所以这回换了个把他靠在怀中的方式运送秦湛白。
「我……睡了……多久?」秦湛白口乾舌燥,喉头像是被针轮番戳刺般疼痛。
「上回睡去是在八天前,还记得吗?就是我们在脏脏的小旅店同睡一张床的那时。」靳临勾着嘴回话,抄起一旁的水壶拧开後交给秦湛白。
「八天?这麽久?」秦湛白浅浅皱起眉头,无力的双手捧起水壶,他得费很大的力气才能把水灌入喉头。
「期间你还有醒过一回,那次就别再说了。」靳临忍不住苦笑,接过秦湛白手上的水壶自己喝了一口。
「为何不说?」秦湛白虚弱地浅声再问。
「等一切尘埃落定,让皇爷好好告诉你。」靳临低沉的嗓音徐徐开口。
「皇爷……我好想皇爷……」秦湛白第一次有了想哭的念头。
或许是梦境太过真实,又或许方才的梦并不是无中生有而是秦湛白失去的记忆,让他的心神与身体达到崩溃边缘,他真的好害怕自己究竟怎麽了,他像个孩子般恐惧着过去与未来,全身上下奔流的血液无一不思念南宫陵博强而有力的怀抱,想躲在南宫陵博为他撑起的一方天地间,自在地笑着、闹着与爱着。
「想皇爷呀!」靳临轻笑了声,接着再道:「喏,皇爷不就站在那。」
秦湛白困难地睁开眼眸,只见自己身在大端朝的议事大殿前玄武广场中央,灿灿金色夕阳洒在红顶琉璃瓦上,散出耀眼光芒。
宏伟的议事大殿前七百七十九石阶上,一名身着滚金边黑袍的高大男子双手负後,彷佛能撑起天地般威武地立於石阶中段,黑色长发在微风中轻轻飞扬着弧度。
「……皇爷……是皇爷……」秦湛白觉得自己哭了,他的眼眶泛热,脸颊一阵火烫烫湿意滑过腮边堆积在下颚,接着打上手背烫热他慌乱的心。
当靳临将马停在石阶前的十步之遥,秦湛白不顾自身虚弱不堪,几乎用跌地仓皇下马,踏着他目前最快的虚浮脚步往南宫陵博方向奔跑。
秦湛白身上的雪色长袍与白发像两朵牡丹绽放在身後,他咬着唇才不让自己轻易呜咽出声。
南宫陵博快步上前,探手捉住秦湛白朝他伸出的手腕,下一刻将瘦弱的秦湛白拉入自己怀中,紧紧地、用力地拥入胸膛里,迟迟不肯松手。
「湛白,你终於是回来了!」南宫陵博总是稳重的声音微微颤抖。
「回来了,皇爷,我终於是回到皇爷身侧。」秦湛白双手拥着南宫陵博的後颈,弄乱他的黑色长发,泪水随着他的闭眸缓缓落下。
或许是安心的缘故,秦湛白昏厥在南宫陵博怀里,只是这回,菱唇是勾着浅浅笑意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