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昙云梦-悟道篇》青灯黄卷。
/无题。
冬日的夜里是有些寒渗的,如一潭深渊里的水。
观音寺里的塔轻轻的响起钟声,恰巧似的,一颗颗细小的白雪落了下来,从墨紫色的上空,没有盐巴的毅然,没有柳絮的轻盈,只有它自己的步调。
/前言。
此时亦国的太子登基一年未已,朝廷上的事情皆尚未安稳,任谁都有那蠢蠢欲动的心,不是向着皇位,而是首辅、宰相、甚至是政权、兵权。
楚家终究是要被牵连打压的。
无它,就因楚家是亦竹母妃的娘家。
在朝代的兴替之中,从来就没有哪一家能辉煌百年有余,那是需要一种,在乱世中安稳、在喧嚣里平静的特质。
/青。
胡桃木桌上的宣纸以镇尺压着,窗子的缝隙吹来朔风,像个好奇的孩子似的,偷偷拨弄着纸角微飘,想要看清那画上的美人是谁。
街上冒着白雾一般,细雪夹着微风,微风乘载雨丝,雨丝微凉,下着暗香朦胧,月里如梦。
路道上两旁净空,路上的人久久才路过一个,戴着斗笠,看不清面容,大抵是年底赶着回家过节的人居多。
灰茫茫的夜色远望而去,西南方有座山,没人知道那座山叫什麽名字,却知道有一间小寺,里面是一尊遮住容貌的观世音,他人便是称一声观音山。
「……她,自断脚筋,行走困难,便是无法再舞。」
叶绍远沉静了半晌,像往常般闲谈的语气从口中道出,他没有去思考那位叫舞竹的女人,只是这样静静的看着任娉婷。
十二年过了,她成长的如此明艳,是教人移不开目光的二八年华,恬静的宛如一朵夜里唯一不开花的昙云,等着一个愿意伫足的人,以最好、最美的姿态绽放给那个人。
「也罢,她敢如此,许是想好了。」任娉婷笑了笑,瑰丽色的薄唇轻抿,忧愁的凤眼望向观音山更高的山峰,面目皆是一抹哀艳而淡然。
世人都说嘴唇薄的人会一生薄情凉意,是因为他把全部的情都给了一个人;却不知道,有些人,是真的没有情,也给不出什麽所谓的心。
或许她只是一个留发的道姑,随着半缕云雾,在华山寺诉尽参悟。所以不必去在意谁的情,加诸於她,根本无义。
「娉婷……」叶绍远想了想,如星的眼眸闪烁几下,终究还是说道,以温和儒雅的轻声细语:「你不适合。」
他走近了半步,戴着黑檀木佛珠的手伸了出来,在女子的前方轻轻一晃,像是要覆上她的头顶,安慰一般,或是试试看对方是不是真的存在。
却是晃了两下,他又收回了手。
你不适合这麽悲伤,不适合这麽远离世俗,不适合这麽逃脱该面对的烦忧,更不适合待在不适合你的这里。
「太晚了,你回吧。」任娉婷觑了眼看向他,那眼神浮着淡泊的飘渺感,像是要透过男子看到什麽似的。
她臻首轻轻一垂,垂向右肩,长发顺着弧度散落,青丝泄地,不带任何发簪或钿子,全身的素白缎袍,手臂挂着一块红布黄袈裟。
她不习惯别人因她做不适合自己的事。
叶绍远无声轻叹,双手合十,哪怕眼前的女子没有法号,没有称呼,他只是向着她,像着她身後的观音。
有一种爱恋,是竭尽虔诚的仰慕。
/灯。
腊月大雪绵绵而过,是正月初旬,天上的弦月像在嘲笑路人的无知,黑云急忙飞来,忙着反驳似的,却被月的笑声再度吹走。
「帮我写个字吧。」任娉婷垂眸看了他一眼,手指间握着毛笔,力道不算大,手背的青筋显了一两条,不明显。
叶绍远只是静静的抬头看了她一眼,回眸将一行字写完後半晌,才正眼看向她,「什麽字?」
叶府是一过年节即静,立刻又沦为沉静的一个世家。
在官宦之朝廷,朝廷之政权中,不突兀,也不争不抢,倒不是想要在皇上省俸禄时,第一个被打掉,而是他们知道,这时的皇上,恰好喜爱这种类似清官的风气。
与世推移。
任娉婷没有立即回答,只是看着他的字像放大版的小楷,一点也没正楷的落落大方,反倒运笔轻巧,底韵留白,随後缓缓问道:「你觉得?」
「悟,或是空吧。」叶绍远不带犹豫,他搁笔後从一旁抽出一张空白的宣纸,换了一枝写大字的毛笔,木身的顶端刻着杏花纹,片叶瓣花栩栩如生。
任娉婷却是摇首,低了些声音,呢喃细语一般:「沉,三点水冗的沉。」
这字适合你写。
叶绍远看了她一眼,仍是平静的,如一汪池水无风无波,「好。」
下次见到她是在任家,新帝的表亲家,外观到是青瓦灰砖的普通,可内部的范围好比一个大观园,或许还要大。
不同的事,此回他的身份不是拜神者,而是上门提亲之人。
只因为母亲同他说,为了官位,为了叶家,他需要从任家挑一位女子成亲——叶绍远笑了笑,宛如夹带暖意的微风。
「你因何而来?」
「我为我而来。」
任娉婷抬眸看向他,眉眼轻敛,眼神一挑,像冬里池塘未结霜,悄悄的被雪滴出一抹涟漪,神色从容,却多了些因对方答案的疑惑。
叶绍远弯了弯那双桃花眼,似乎很满意自己的答案,他仍然是那温和儒雅的声音,像池塘边白茫茫的芦苇,风拂过,摇曳不定。
你,不适合不笑。
有一种让步,是狂风暴雨後平静。
/黄。
三月一过,春意正浓,彩灯红烛如火,久违的一回热闹,於向来安静惯了的叶府也不违和。锣鼓声在一天中午後的吉时开响,昭告着有情人终成眷属。
婚宴如旧的登马相接、对拜叩首、迎入洞房,众人皆是以欢乐的心情饮酒,竟能比平常醉上三分。
叶绍远的姿态依旧是谦和有礼,骨节分明的手指端起白玉杯,酒斟酌五分,便和几桌来参宴之人相敬,不疾不徐。
殊不知,这天下却不给予他一个完美的善终。
灯火缱绻,映照一张如画颜容,那一袭红衣丹如火、赤如铜的男子神色冰冷,霜雪似的寒栗诶,和一室的温煦暖和成了反衬。
叶绍远看了一眼手上的红头盖,还有坐在床上,悠闲嗑瓜子的任雨奷,只是嗤的一声,也不知是笑,还是气极,又或是悲伤到哭不出来了。
任雨奷杏眼如蝶翼一瞥,元宝状的嫩唇抿了抿,她坐起身子,看着眼前这位修养良好的男子,就算发现了所娶之人非所思之人,他还是没有像贾宝玉那样疯癫。
「姑娘先就寝吧,在下……」叶绍远发现自己的声音带了几不可微的哽咽後便停了下来,两手将红头盖折好,放到了床边,然後卸下大红色的长衣。
任雨奷看着那折头盖的手不明显的颤抖,内心只能感叹几声,她侧卧回床上,这人果然是有料到会发生的事,看他喜服脱下来竟然不是亵衣,而是月白色的薄衫便知道。
这世道果然都喜欢开聪明人的玩笑。
「叶公子,从东南院的门吧,那里两个卫兵差不多在这时间轮班。」
任雨奷撑着下颚,移开了视线,以外头听不到的声音说着:「你也别怪娉婷,我娘是不可能让一位道姑以任家的名义,嫁给一个在朝廷如此顺势的官家。」
闻言,叶绍远倒是漾起苦笑,他知道,他都知道,他当然会知道,哪个做主母的能忍受一位被丈夫带回来,并且声称是自己流落在外的女儿同争家财。
只是他没想到,任娉婷可以这麽轻巧,一如她自己,她的为人处事,她的轻声细语一样,就这麽带过,不去议论,也不去争辩。
就好像他们之前的相遇都是一场梦,梦醒了,什麽都没了。
突然觉得,她是真的像道姑,看着他们凡人从大雪到谷雨,惊蛰转入霜降,也都没有碰过任何一缕俗尘。
叶绍远胸口突然感到一痛,那是不曾有的感觉,他来不及细想,只道了句便从窗口跳出:「多谢姑娘。」
有一种心痛,是撕心裂肺的麻木。
/卷。
观音山上的观音寺最後还是人去楼空。
——「情要的不是多爱,是多久。」
寺里四面墙一如既往的漆灰,甚至有着脱落的斑驳,露出里边的红砖,角落泛着青绿,如藻一般,屋顶的青瓦好歹是完整的,虽然有几块是重新补上去,但至少不让冷风吹进来。
冬风不歇,夹杂着稀疏的细碎声,是在诵咏过去,那些句子,那些话,那些不算承诺不成誓言的语句,听起来是那样的美好。
追悼着过往。
敲钟的侍童也早已不知去向,天际白云的潇洒,过眼云烟,带走一片的云彩,不留痕迹。
日复一日,观音山再也没有想起钟声。
後来叶绍远独自等在寺里很久很久,久到每日相对的画卷都已有些泛黄。
他开始思考任娉婷对於他的意义。
他们之间不是一见锺情,是日久的,相处的日子久了,就恍惚觉得自己不能离开对方,打从六岁开始,然後在十八岁,他说。
「我能用一个十二年让你记住我这个名字,同样我也能再用一个十二年,让你学会如何正视我。」
但是任娉婷呢?
就如同朗诵而出的经文,念过之後就被风吹散,抄过之後就被火燃烧,最後都只剩下读经文的那个人、抄经文的那个人。
日复一日,他像是没有目的的一直等,钟声依旧不曾响过。
後来他开始执笔画她,一张一张,六岁的她、十二岁的她、十八岁的她……之後便不知道了,即便可以想像,却也是馍糊的,不比能实际见到她真实。
叶绍远就这麽一直画,画到他快二十四岁的那年。
画到那个人出现。
她施施然走向他,每个步子都轻盈得像舞蹈,像踩着云,他抬眼,看清了月光下她的眼睛,仍然是一袭白衣,没了袈裟。
那一刻夜空疯狂落雪,寺外他种下的梅花忽然盛开得像回忆,像六岁那年他们一起种下的那一株。
帝宫之外,有钟声远远响起。
隔着五年光阴,浩雪江山,他轻轻伸手,不再和以前那般收回手,他想他是开心的,高兴极了。
任娉婷浅浅的一个笑,笑了她这二十多年的份量。
叶绍远拥住她的肩膀,小心翼翼,像抱拥他一生的梦想。
「你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