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乐园的大门前,花无寒的心里只有一阵凄冷。
离乐园开门还有一段时间,通往乐园的路便已见不少游人。一家大小的、成双成对的、联群结队的,各有各风格;有些写意地漫步,有些急不及待地跑着,有些踌躇於不快不慢的步伐,但都不约而同挂着灿烂的笑容。对他们来说,这应该是值得期待的一天。
花无寒不禁打了一个哆嗦。
她曾经就如这些游人一样,站在同一个地方,兴奋地期待从乐园里得到快乐。她曾经对这个地方锺爱不已,喜欢它那人造的虚幻、刻意营造的欢乐氛围,喜欢在里头疯狂地放纵理智,从现实生活中逃离一天。
心态不同,是因为这已是她在乐园工作的第三个年头了。
人造的东西远远不如造物的杰作是理所当然的事。
造物的,天衣无缝,没有一处看着让人感觉不自然。无论是什麽人,在造物建造的世界里都是完美地融合其中,没有一丝突兀,没有丁点格格不入。
人造的,能力所限,丝毫出错便会格外显眼,容不下多少变化;看上去愈是完美的,能容的落差愈小。而在背後推动这些人造意境的,自然无法与造物相比;造物是神,那些在背後努力工作的则只是整天步步为营、如坐针毡,却不能见光的工人。
她便是这样一个工人。
乐园的工人多的是,而且来去匆匆,好些更是天天换岗位,人员之间来往并不多。
而在这众多的人员里头,有这麽一群将自己孤立起来的,可说是躲了起来的驻在一座隐於乐园内的独立大楼里,与其他乐园人员完全隔绝。
不过,他们并非被打进冷宫,而是因着工种而有被隔离的必要。他们是乐园的创作工程人员,负责乐园的一切设计工作,包括设施布置、风格走向、人员安排等,抓着乐园的灵魂。他们接触的、创作的都是乐园机密资料,容不得任何人打扰,更容不得任何人知道,才会被安排落户这座大楼,直接向总部报告,在乐园内是地位超然的存在。
他们的存在,乐园的其他人员都知道;但除此之外,他们的一切都是秘密。在其他人员的眼中,他们并不属於同一个群体,是嚣张的一群;在他们眼中,啧,根本没有其他人员。他们没有需要向这地方的任何人交代任何事,甚至不需要与这地方的任何人有任何接触。纵是坐同样的车上下班,他们的目的地不同,目的也不同,对他人来说是外星生物,而且生人勿近。
花无寒便是这样一位生人勿近的创作工程人员。
工作带着强烈的孤独感对花无寒来说并不是问题,甚至是一件好事。梦幻和美好,是乐园营造出来的氛围;但再梦幻再美好,乐园始终是一门生意,糖衣下是不为人所知的商业机密。乐园背後的推手都是艺高人胆大的玩家,在他们之下卖力的都必须是甘於沉默、能在梦幻和现实中无间断来去的人。花无寒的冷酷,某程度上令她得以不投放感情去做事,能看穿那层不薄的糖衣,是乐园推手喜欢的人种。
只不过,喜欢归喜欢,乐园不会优待任何人。创作工程不是普通的後勤部门,靠的不是劳力,也不单是脑力;在这里工作不单是卖力,也卖命,连灵魂都卖了。
这里没有办公时间这个概念,人们能弹性选择上班和下班时间。这里没有既定的工作质量规范,只有大方向,人们能为自己的创作定位,自由度很高。这里没有职级之分,只有各自的角色,人们能把自己推到想要而能达的位置,以绩效说话。
甚大的自由,代表无限的可能,也代表慾望推动工作,不见天日地工作的日子便愈来愈多。这是一个生生不息的循环,不刻意去抽离,便会万劫不复地在里头打滚,每秒钟能见地恶化下去。
Thelongeryoustay,thelongeryoustay.
大部分的人都会在警号出现时才会发现自己不过是温水里被煮着的那只可怜青蛙。可怜之人必有可恨,青蛙死了也不会得到同情,自己大概死了也不自知。
花无寒生平第一次工作至晕眩,躺在床上也如漂浮在汪洋里,感觉自己和死亡只差数步之遥,是几天前的事。整个周末她都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连挣扎也无力。星期天黄昏才回复个八成,翌日便又要陷入工作中。
她不禁审视自己,才猛然发现自己的身体已被工作折磨至体无完肤。工作之所以有这样的强度,都因为自己的慾望。她渴求的东西不容易得到,最近更是把目标再往上调,达到与否已不单取决於自己的能力和态度,亦不再是时间问题。
抚心自问,是否该稍停,或放慢脚步。没两秒她便否定这想法,抛诸脑後,莫管自己的身体和灵魂作何想法。
停,她又有什麽其他的来寄托心神?
回到办公室,她为自己泡了一杯茶,同时也下了决定,要比之前更勤奋,更进取,务求更快达到目标,尽早抽身。这似乎是个合理的决定,她的理智和自我很满意,心却总有那麽一丝戚然。叹了一声,她便把这丝戚然塞到脑袋里不起眼的一角。
她习惯把最难熬的放在一天的最初处理,所以她一如既往先查阅电子邮件。工作上的电邮总带各种程度的矛盾感,尤其是那些把电邮作即时传送软件的最为让人无奈,其次便是千篇一律地有着配合乐园气氛而很是跳脱多采的signature却附以死板生硬正文的。好些把矛盾推至极致地有着令人摸不着头脑的标题,正文只有冷冷数句文法不通的,上下款从缺,只配以自动生成、色彩缤纷signature,似是为讽刺世界而存在。
今天,却有一封电邮来得特别亮眼。
浅灰色的背景调低了光度,配衬简约而大体的字体,恰到好处的大小,适当的留白,让人看起来眼睛不用受罪,也能观察到字体的线条,欣赏它的美。字体颜色用上较深的蓝绿色,独特而不失稳重。行文流畅,不卑不亢,用上省去官腔的英式用辞,不失礼数也不累赘,简洁地将事情交代。
这是难得让花无寒予以欣赏的电邮。来件者是人事部的招聘人员,署名Yin,signature里附有她的中文名字,楚湮。花无寒反覆看了数遍,才决定应楚湮的要求回电。
创作工程部向总部直接滙报,人员的一切都由地球另一边的人处理,包括薪酬福利、税务、年度表现考核、升迁,通通越洋搞定。除了乐园内员工专用的巴士外,他们真的与乐园其他人员没有交集。
楚湮的电邮里说及的是一个新设的跨乐园人才调职计划,说穿了便是一个无本生利的人才挽留手段,以延长员工服务年期,减低人才流失比率,也带维稳功效。创作工程部本来并不在计划当中,但总部有意淡化部门超然的形象,部门总监才免为其难让部门纳入计划内,关上门则明言乐园人员无一能高攀自己的部门。事情也就被敷衍了事,辗转落到花无寒这部门分支主任手上。
「喂。花主任。你好。」
几乎是没听到接通电话的响号,对方便接听了电话,速度快得让花无寒认为楚湮就在电话旁候着。她看了看电话上的屏幕,确认那并非自己的名字,便为楚湮能在没有来电显示的情况下这麽有信心地唤她感到不可思议,也生起了一点莫名的优越感。
「是。我是。」
不期然这麽回答,话落才觉得不妥,自己明明是拨电话的那方,现在却像是成了接电话的那方,顿时愣了。直到对方轻松地笑了,她才回过神来。
「你就是楚湮?你找我?」
「是的。花主任。我就是楚湮。谢谢你的回电。」
楚湮的声音温润如水,声调平和而不失抑扬顿挫,清脆而绝不刺耳,是一把得天独厚的嗓子,比乐园里好些萦绕耳边的专业配音员的声音还要动听。据说,声音吸引的人长得都不好看,若那是真的话,楚湮必定奇丑无比。不过,人的脑袋很会自欺欺人,即便相信如此,听着这样一把声音,花无寒脑内还是跑出来一个美女的样子。
呷了一口茶,稍微仰首看着窗外城堡的塔尖,听着楚湮说及计划的事项,花无寒顿觉渐渐从现实抽离,踏进了梦幻。
「因为有些员工的档案无法数码化,所以,很不好意思,想要麻烦花主任你到我们的部门一趟。不知道花主任可有时间。」
「不能让人把那些档案送过来,我看完再让人送回去吗?」
「真抱歉。因为只有我负责贵部门在这计划内的事,我又不太方便到你部门大楼,所以只能麻烦花主任走一趟。」
花无寒的心里自有嘀咕。她并不明白这样一个时代里有什麽不能数码化,不明白有什麽保密得不能放进封好的文件袋让人送来,有什麽不便让这女子敢於要求身份尊贵的创作工程人员奔走。但她没纠缠,草草答应下班会过去一看便挂了线,开始真正的工作。
她是室内设计师,乐园内多个季节限定项目的内观设计都出自她的手,过去一直负责多项翻新项目的设计,成绩不错。现在手头上唯一的项目便是乐园区内第三家酒店的室内设计,是规模甚巨的项目,亦是她首次担岗室内设计团队领头设计师的项目,不容有失。
然而,这项目可谓出师不利,筹划过程一波三折,进度缓慢之余大方向也一直未有定案。远在总部的概念设计师多番更改酒店的骨干故事,令创作工程人员疲於奔命。把这次也算进去,刚发送过来的已是第六个版本,与上一个版本差天共地,意味着整个部门提交了的都得重新再来。
这麽一个劲儿地干活,多番否决了自己的设计,一日下来一无所成。感觉到必须稍停时,天色已黑,看看表才知道烟花都放完了,自己整天连吃点什麽、上个厕所也忘了。她叹了一声,啃了几块饼乾,便收拾离开。
站在大楼门外,看见那员工巴士刚好开出,她看了看表,盘算着该再等半个小时然後坐的士回家,还是坐下一班巴士到地铁站。忽然,她想起了早上答应了楚湮,会在下班时找她。
花无寒对承诺这回事有点强逼症般的执着,所以她不轻易许下诺言,即便是白色的谎言她也会刻意避免。想来,她便有点儿不明白怎麽会向楚湮许下这样的承诺。现在,她还没算是没能兑现她的诺言,毕竟她真的才刚下班,两人也没说好时间。但那人大概已经下班了吧!
「喂。花主任。你好。」
那把温婉的声音一如早上,彷佛一天下来她并没感到有多累。花无寒有点愕然,本打算留言当作兑现了承诺,料不到楚湮竟然还在办公室。
她登上了员工巴士,在楚湮所属的行政大楼下了车。边走边从背包里找那员工证,眼睛便瞥见一抹细小的身影正看着自己。走到大楼门前安检闸口,那人便往自己亲切地笑。
「谢谢你。花主任。这麽晚还走这一趟。」
那是一张漂亮的脸。五官精致,大小恰到好处,肤色白晢泛红,披上一层羞涩,渗着清泉一般的洁净感。彷若天仙,美的不仅是能见的,也是能感觉到的,不能否认的脱俗。
「小姐。请让我检查背包。」
保安人员提醒道,花无寒才回过神来,尴尬地把背包奉上。她煞有介事地认真看着保安人员检查她的背包,还主动打开内里隔层让其一看,不过是为了避开与楚湮对望。
她的美让花无寒愕着。但让其失神的,还是她坐轮椅这回事。
她自然不会知道楚湮这状况是暂时性还是永久性,若为後者又会是先天性缺陷还是後天意外使然,只知道若然这麽一个美女终生要与轮椅为伴,是天煞的遗憾。
忽然想起早上那通电话,她为着楚湮要求自己亲自过来而抱怨了一瞬,便感觉惭愧。
她说的不方便不是委婉的客套话,确实是身有不便。创作工程部大楼隐於乐园内,建筑上并没有太多空间去置入伤健友善的设施,没有斜道,没有升降机,没有伤健人士洗手间。大楼外围因着工程而满地沙砾,长年吹着带沙石的风,人员都得掩面经过。这样的环境,基本上把伤健人士拒诸门外。
世事的发生,大概总有理由因果,不过是我们可有看见,可愿了解。
楚湮自行推着轮椅,没让花无寒问上半句,领着她坐升降机到大楼二楼,拐上几个弯,才来到人事部专用的会议室。房间虽小,但设计上花了不少心思,摆放了乐园名人堂的挂饰,明显是为着吸引人才而设的。
本来打算速战速决,她却拒绝不了楚湮简单的一问,要了一杯热巧克力。到楚湮小心捧着两杯热饮进来,她才後知後觉地想起时候不早,已没有茶水大婶帮忙。
「我会尽量精简,希望不会花上花主任太多时间。」
说罢,楚湮便直接切入主题,简洁地讲解被选出候选员工的资历、抱负和被选中的原因。
大抵是楚湮的声音太温柔,纵是累透,花无寒还是打起了一点儿精神来,听着楚湮说的每一句话。有一刻,她觉得楚湮不像招聘人员,反倒像个社工,循循善诱她去认真考虑这些求职者。也有这麽一刻,她觉得楚湮若非身有不便,便是乐园最佳的招聘生招牌。不期然开始想像自己若是那麽一个求职者,遇上楚湮这样一个招聘人员,大概会被她的样子和声音迷惑,莫管真实的工作为何也会应了。
被选中的员工只有四个,但再精简,楚湮还是花上了差不多半小时才说完。对花无寒来说,这自然是严重超标,毕竟上司已明言不用上心,她根本没想要花多少时间。但她却没有应有的反感,看着楚湮,反觉得是自己连累了对方。
「他们其实都不错。」花无寒叹了一声,装着曾经认真考虑,「只不过,他们没有我们想要的东西。」
「花主任可以具体说说原因吗?」
花无寒蹙眉。原因?根本不存在原因。从头到尾,创作工程部便没有接受乐园其他员工调职的打算。但她自然不能如实说明。
瞧了瞧桌上的员工档案,轻叹一声,她翻开其中一份,快速地看了看那人的资料,脑袋里也快速地找那人的弱点。
「这人刚生了个小孩,才几个月大。我们的工作量那麽大,连吃饭都可以忘了,又没有nursingroom。你懂我的意思吗?」
「嗯。」楚湮顿了顿,眉头稍皱,把那份档案收到一旁,再打开另一份。「那麽,这位呢?」
「很资深。」花无寒瞧了瞧,便双手抱胸道。「但应该没十年就退休了吧!我们的部门总监才四十多岁。」
「了解。」又再翻开另一份,楚湮凑近看了看,才微笑道。「这位很年轻,有干劲。」
「可惜英文不好。」花无寒摇了摇头,叹了一声,「他就是内联网上那乐园周年短片里的员工代表吧?以他的口音,在我们部门是很难爬上去的。我实在不忍心让他有太多期望。」
楚湮只微笑,没有回应,打开了最後一份档案。花无寒往她看了看,拉起了牵强的笑容。
「太高调了。」
说时,花无寒不禁心虚。
论资历、学历、工作表现和潜质,这人都是很优秀的。若他是个普通求职者,直接往创作工程部投求职信,面试是必然,聘书亦能轻松取得。
要找一个拒绝取录的原因,很难,也很容易,只剩他是乐园内部多元纳才计划的代言人,坦荡荡的同性恋者这个理由。
楚湮没有再问下去,微笑,把档案叠起来置在大腿上,才扭头看向花无寒。
「很感谢你,花主任。这样就好了。花了你那麽长的时间真不好意思。」
「没事。」
「我们今天的会谈会保密,後续的事宜我会处理好,花主任可以放心。」
「其实我想说...」花无寒又叹了一声,忽然感到很不自在。「...我不是要歧视或什麽的。只是...我们的部门里头就是这样的环境,不是一般人想像的美好、自由,甚至是比一般的办公室还要差。与其毁了他们,倒不如一开始就不让他们进这个火坑里。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的。」楚湮微笑,拉了拉推轮,「花主任。我送你出去吧!」
从会议室至升降机这段弯弯曲曲的路上,两人沉默不语。
花无寒的心里有一种想要吐的感觉,胸口被堵得有点窒息。她觉得自己刚才的遣辞很有问题,但又说不出问题在哪。或许用错了字词,或许说得太直白,或许说得太多,反正就是怕会留有後患。於是,她在升降机前又再开口。
「其实,我不太会说话。我...」
「花主任请放心。」楚湮微笑,明显地要安抚花无寒这颗突然不淡定的心。「创作工程部本身对人员的专业知识和技能有很高的要求,断不是能随意开放予任何背景学历人士投考的工种。虽然很遗憾,但这几位员工在这方面还是欠缺了所需的技能,所以这次遴选没有正面结果亦是无可厚非的。」
「谢...谢谢你。」花无寒顿了顿,心里有什麽苦涩的东西涌上,「我...就是这个意思。」
「是我的过失,没有及早考虑到这一点,浪费了花主任的时间。很抱歉。」
说罢,楚湮垂下了头,苦笑了一下。她的话里没有半点埋怨,真确是为此感到自责的模样。看进花无寒的眼里便像刀,狠狠地往她的良心划。
「我就送到这里吧!」升降机门打开,她让花无寒进去後便这麽说,「花主任快回家吧!再见。」
楚湮一直笑着,点了点头。
这张笑脸深深印在花无寒的脑海内,却终究不是一个美好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