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来、危风满楼,玄皂织黑的密云严严实实覆在汉廷北宫之上,冥冥云中暗响,闷雷如数千小蛇蜿蜒整片雒阳的天际。
九重琉璃瓦上的乌云压的人难以动弹,偏生雨水落不下地,惹得人心头发慌。
「太后娘娘!太后娘娘!」
永安宫里灯火低垂,室内昏暗,隐约有人安然坐於正殿主位、身旁又有二人兀自伫立。
忽闻一女声打门外远处而来,主位上的女子让人重添了灯盏,开了宫门迎入一位宫女穿着的少女。
如此,才看清了坐着主位的那人浑身华贵,而阶下陪侍的二人,女者一样的穿金戴银、面貌姣好,男者一身亲王服饰,比得座上那位年轻许多。
那小宫女入了门一扑通跪倒在发出森冷气息、寒浸浸的石砖上,「太后娘娘,陈留王往宫里来了……身边还、还带着董相国……」
阶下一对男女闻言不禁一颤,立马齐望向座上的那位——小宫女嘴里喊着的太后娘娘何氏。
「什麽陈留王,是皇上!你的贱命不要了,可别把哀家和弘农王的一并折了去。」何太后轻捻了一旁小几上的一蕊假花,安安妥妥别上交领宫装的衣襟开口上,话音里并不似小宫女那样子张惶,是一道的沉稳。
她也已过花颜玉面的时节,不过一水儿好面孔却不甘寂寞,直到半老年纪,仍让她美赛徐娘。自然,这等貌美是比不得阶下的儿媳唐姬,不过比起寻常妇女,已很是超然。
太后又取过茶水略进一些,遂才缓缓道:「现如今啊,人家娇贵的很,做了天子了,哪里还是当年的陈留王?不过也是,庶子终究是庶子,妃妾所出的儿子,即便穿上龙袍也不是个太子样子,时不我与,倒是委屈了咱辩儿了。」
唐姬身边的亲王走上了台阶,跟着歇在太后所坐的榻子上,这位即是被废的少帝刘辩,如今让天子弟弟封了个弘农王的位置好生养着。
他招手示意唐姬也上来,两人便一并倚在太后身边,「母后,这两日宫人们说是……协儿同意迁都,不日便要挪去长安了,晨起时明光殿那里便来了好几拨人请儿臣和母后三人预备起行,可母后到了这深夜却仍没给个答覆,兴许惊动了协儿那儿……」
他神色里尽是卑微,纵然口里唤着弟弟的乳名,却依旧畏惧些什麽。
一听儿子这样畏首畏尾不像个大丈夫,又听到那得势小儿的名,何太后面上不禁露出一丝厌恶,斥了回去:「一口一个协儿叫的亲热,你忘了就是他把你扒拉下皇位的?!你记得他是你的骨血至亲,人家可未必这样想!」
她一把扯过手边的茶盏往地下掷去,满腔无处发泄的忿恨随同洒了满地的茶水漫漫淹过粉碎的白瓷,「我大汉自光武皇帝中兴皇室,二百年来祖业都在雒阳城,岂是他一介庶出小儿说要迁都就迁得?能不能迁还是让他冲着祠堂里的大汉先烈问去!哀家是先帝亲封的皇后,是入了家谱的儿媳,他可是偷偷摸摸夺去帝位的小贼!」
「母后息怒……可如今朝臣之心都向着他……迁都一事,儿臣与母后怎麽可能置喙呢……」刘辩着实让他娘给狠狠吓了,一激灵,握着唐姬的手冷不妨一紧,老老实实撤了手缩回自个儿袖里,话里更是千万个谦卑谦卑再谦卑。
许是意识到方才失态了,何太后偏头携起儿子一双手,放轻了语气对着他温言道:「辩儿不怕,娘是太后,是人人奉着的正经主子,只要咱母子俩还在雒阳一天,关外那些诸侯哪里不会拼了命来勤王?世人都知他这个皇位得的名不正、言不顺,而你,先帝遗诏里的正位天子,只要我们母子齐心,守着帝都,何尝没有东山再起的一日?」
言下之意,便是何太后不愿随皇辇前去长安,可这话听得刘辩额上沁出了好几波冷汗。
他不是不知道,一直以来,刘协的所有举止都比他出色许多,当年又曾受先帝青眼,若非是舅父何进和母亲何太后力挽狂澜,将他推上天子之位,凭他自己个儿要想争储,实在是不成。
且刘协当日能够里应外合、勾结权臣董卓以及一干大臣,将他九五之尊的帝位革去,足以证明其手段已不是幼时事事甘愿屈居於刘辩之下的黄口小儿了。
他知道弟弟想争气、想有一番做为,却不想心思动到了自己的皇帝位上,其野心之大,始料未及。
「东山再起?那就要问问皇太后肯不肯忍一时之辱了!」
母子三人正在上座思虑出一番应对,不料此时门外有人启扉而入,定睛一瞧,来人正是当今天子刘协,他身後尾随着董卓以及其余几名武装的将士。
何太后起身将刘辩夫妻护在身後,独自下了台阶应道:「陛下好兴致,难得来了哀家的永安宫,怎麽?一来便要嫡母受辱?你把先帝的颜面置於何处了?」
刘协满脸不屑,冷哼一声道:「嫡母?哼!你也配?董卓!上前宣朕的旨意!」
一旁的董卓甚是乖觉,即刻上前来一跪朝着何太后朗声道:「禀告皇太后,陛下已决定明日朝起便迁都长安,以皇室车辇夜间先行、而百官黎民殿其後,故微臣在此恭请太后娘娘偕弘农王先至德阳门前上轿,此事事关重大,还请娘娘速速定夺,切莫延误了时辰!」
太后见是董卓,登即啐了一口,满脸鄙夷道:「你个背君忘义的小人,当日是哀家抬举你,你居然跟着庶子一块儿反了哀家的儿子……你没有资格和哀家开这个口。」
她的语气里尽是轻蔑,若非董卓是个看过大风大浪的,必定当场大怒,可毕竟在场还有天子,他也不便发作,只得拱手一礼应她:「微臣自认不曾枉对大汉,当日是微臣在北邙救的弘农王和陛下,也是微臣稳定朝政,经几次变动,众人皆知弘农王确无治国之才,这才拥立当今天子上位,若有冒犯,还请太后娘娘恕罪。」语毕,遂复回刘协身边的位子。
刘协听了两人唇枪舌剑斗的厉害,脑仁发疼,却也不愿再多提惹事,见董卓立定,捺着性子缓缓对着何太后启口,「朕念在你是先帝晚年所封的继位皇后,算起来的确是朕的嫡母,不计前嫌,无论你当年做下多少腌脏事,到了长安,你依旧会是大汉惟一的皇太后,而弘农王依旧是朕敬爱的兄长。」
沉定而有条不紊的口吻丝毫不像是这个十几岁稚龄的少年所会说出的话,然则浸淫皇室後宫多年,他早已学会了大人那一套冠冕堂皇的说辞,更甭提帝王权御的施惠风范。
「你口口声声称哀家为太后,但是心里何尝真把我视作嫡母敬重?若是真的敬爱你的兄长,你何至於篡位自立?!小小庶子,腌脏事你手上可多了!其心可诛!」何太后被点到要害,一时间肝火大动,全然不顾场面危急,将心眼里的话全骂了出来。
闻言,刘协并未因此发怒,反常的大笑三声继而道:「其心可诛?不如太后先看看朕手里的东西,再来论论谁才是真正得被天下人诛之吧!」说罢,他抛出一卷明黄诏书在地上。
何太后正狐疑着不敢上前,是一旁的小宫女识趣,连忙将诏书取了来递给她。
只见那诏书上头尽陈女子失德、行妒忌之举,残害皇嗣、朋扇朝野,阖该废弃的言辞,书末印有大汉传国玉玺以及先帝亲笔的痕迹,果然是出自先帝手笔不错。
可何太后看下去,发觉这分明是废后的谕令,再再看了信中被废之人……皇后何氏?!
她一脸的震惊,眸子里满溢着惊惧,身子逐渐受到秋寒侵袭,这种冷心仿佛回到当年……
当年的她,凭藉着产下灵帝的长子、母凭子贵,跃上了凤位、正位中宫。
奈何此时皇帝的心思却转到了个小小美人王氏身上,且这王美人居然有张争气的肚皮,也生下了男丁,男丁便是後来的刘协。
本来盘算着儿子的太子之位已是十拿九稳,谁料中途居然杀出了王美人这个程咬金。
刚刚掌握後宫权柄的何太后哪里可能吃的下这闷亏?
且那刚被生下的孩子又极有可能在日後与宝贝儿子争夺皇储之位,若往後日子里被立为太子,可不就枉费了她苦心孤诣爬到这个位置,拢络了朝中许多重臣的功夫?
为了前程、也因善妒,何太后用计毒杀了王美人。
此事当时闹的後宫人尽皆知,就连灵帝也跟着动了大气,意欲废去她的后位。
好在当时与她有着利益羁绊的宫内诸位得脸宦官出面,反对此事,灵帝才打消废后的念头。
可再之後,何太后无疑守活寡数年,再不得夫婿宠爱。
原以为熬到了太后,当年之事就如石沉大海,再不会有人知晓,现如今居然被这卑微的庶子挖出这等丑事,要何太后怎能不大吃一惊?
吃惊、不可置信在她貌美的面庞上生起冷冷的一股清寒,她的双眼死死盯紧刘协,却一时语塞不知该何以应答,诏书在手里抓不牢给掉了下地。
刘辩见母亲如此,赶急上前将那纸明黄接过细细看去,脸色顿时惨白一片……
刘协看尽他母子二人的举动,心下仍是不屑至极,他戏谑道:「诏书上先帝写的一清二楚,不留给你情面,宫里人也都知朕的生母是被你一杯毒酒鸩杀的,你以为禁了他们不说,朕就不会疑心吗……朕出生便没了母亲,养在皇祖母膝下,受你百般刁难辛苦长成,皇祖母老了,护朕不得周全在所难免,可你是嫡母,常以中宫之位弹压朕一介稚子?这就是你口里的配做嫡母吗?莫怪先帝齿冷要废了你,也是你命大居然苟活至今……」
何太后瞪着刘协的眸子还是凛利非常,恨不得生生从他身上剜下三两血肉,「即便如此,哀家到底也不曾被废,先帝顾念旧情不愿杀我,哀家与先帝情爱深重,岂是你可以明白的?」
「明不明白,朕不晓得,不过太后倒是可以去问问皇祖母的神位,看看皇祖母明不明白。」刘协所言,指的便是前两年仙逝的孝仁皇后董太后,也是一手带大他的皇祖母。
言及祖母,刘协面上不觉流露动容的神色,似是相当哀恸不舍,可这丝不舍,也仅是一瞬而已,他不愿让眼前的死敌看见自己的脆弱。
说到这个点上,何太后心里有了底,八成刘协又要将她昔年婆媳不合的事端扯出,嘴边不免一阵冷笑,笑着这小儿爱惹事,不愿见好就收。
可当她再往深一层想去,心中却越发不安……莫不是他知道了些什麽?!
冷着声调,何太后重重一嗤,「你到底想说什麽?」
「皇祖母当年安居永乐宫,若非何大将军和太后您算计的仔细,让她老人家奔往极乐,否则如今朕兴许也不会在这里了。」
十来岁的少年说起权谋之事丝毫不改色,然谈到了家事的恩怨情仇却不由得他眉心深深蹙起,刘协扳起一张铁面孔,话语中丝毫不留情面,「你杀了朕的生母不够,还对皇祖母一并下了狠手,果然啊,太后娘娘的手段是当得一国之母的决断,所谓母仪天下,不过尔尔,天下臣民不知,难道你以为朕也不知吗?」
此话既出,刘辩闻言震惊不已,他楞了楞,这才追问生母何太后道:「母后……协儿说的可是真的?协儿说谎对吗?母后,母后不是这样的人对吗?」
然而太后听完,仅是抿唇不答、不置可否,仿佛是默认了刘协方才指证的一切。
刘辩心里大抵也了然了,他不禁双膝一软,颓唐的跌坐地上,,伏在何太后身後,上前紧紧攥着她华美的的裙摆,泣不成声,「母后……母后怎麽下的了手……母后,那可是皇祖母呀……」
闻得亲儿子软声哭泣的变相指责,何太后浑身发瘫像被抽去骨血,废了腿脚似的也扑通跪下地去。
泪水无声淌在眼角,回忆起往事,每遭每桩历历在目,好似那些年来受的苦楚、遭人冷眼都恍若在眼前,她不得已啊……实在是不得已,否则怎麽可能出此下策?
可该还的,终究要偿还的……若是要辩儿去还,她宁愿是自己这个母亲替儿子受罪。
「你想怎麽做?要我以死赔罪?」地砖的寒气不停漾上身上这一重华美奢侈的衣裳,直直凉进她心窝里。
过去做下的她不曾後悔,只要为了自己、为了儿子,她都是万死不辞,只求一切凭证能够烟消云散,不被人察觉捉了辫子,尤其眼下被揭了家丑,又是在董卓这麽多外人面前,自己的面子到底是挂不住了。
她也提心吊胆过了这许多年,终日内心惶惶不安,也好,如今既刘协都已知晓,那麽她也无需再提防什麽。
「朕不要你死,朕说了,到长安,你依旧是大汉惟一的皇太后,只要太后一会儿即刻挪动玉步去上轿,朕会不计前嫌。只要你日日到皇祖母、到朕的生母王氏灵前忏悔,朕与你都还是天下人欣羡的皇家母子。」刘协总算恢复了方才入门的从容淡定,他向何太后伸手,作势要扶,风度十足。
奈何何太后哪里肯领他这个情,拨开了刘协释出的善意,平生只有她赏人恩典,岂有旁人可怜她?
她咬牙切齿愤愤不平道:「好一个孝子皇帝!老实告诉你吧,无论你如何善待於我们母子俩,我们也不会随你去长安!你只是个贱妾所生的庶出崽子,也配跟哀家做母子?别做梦空想了!」
刘协的嘴角此时暗暗浮出一抹诡异的笑容,那笑极冷,不存半点温度的话语旋即脱口:「雒阳在朕与百姓离开後,朕会下令烧毁雒阳,防堵关外乱兵来犯,如若太后执意守着雒阳,那麽朕只能哀痛看着太后与亲王在此与雒阳共存亡了。」
原本伏在地砖上痛哭失声的刘辩一当听到烧城的决定,好似三魂丢了七魄,双眼失神的盯着刘协的脸,彷佛有一把火从刘协的眼中窜出,往自己身上扑。
「你敢?!」几乎是同时,何太后和弘农王难以置信的问着刘协,而这声问更像是惊呼,讶异於刘协的心狠。
刘协俯身贴近何太后,换了张厉色狠辣的面孔,语调却越发的从容轻松,在她耳际低声道:「就让你选了,要嘛现在上轿离开,否则我就让人杀了你!左右烧了城以後,屍身是不会开口的,人人都会以为你和你亲儿子是自己笨,被烧死困在城内,你以为如何?」
何太后难得的激昂愤慨,她张手就想袭击刘协,一旁候立的武将见此景急得赶紧上前拉开二人,不想还是迟了些许,刘协脸上已被何太后长长的指甲刮出一道血痕。
猩红的血水延着少年稚嫩的脸庞滑落,刘协嘴角擒着一贯的冷笑,不等何太后回神,偏头就去拔董卓的佩剑。
他鼓足了力气朝前一刺,却不是想伤害太后,而是转往太后身後的刘辩。
何太后已被武将拉开,自顾不得回身护着儿子,只见剑气眩人且泛着腾腾杀气的宝剑就在刘辩眼前,不料此时唐姬突然挺身而出,挡在了刘辩身前,吃下刘协那一剑……
众人惊呼,转眼间,刘辩跟前的唐姬已然倒卧在血泊中,热血汨汨出逃,很快的将刘辩的衣摆也染上血红。
唐姬双眼圆睁,樱桃小嘴一张一阖,说不出话了。
就在那声见血的惊呼後,堂中沉静半晌,无人敢在此时言语,惟有董卓壮着胆子向刘协道:「陛下,时辰不早了,再耽搁下去,怕是……」
「太后娘娘意下如何?」刘协邪气的笑容挂在脸上,锋利的剑梢须臾已抵上兄长刘辩的颈子。
何太后只觉浑身发颤,是气是惧,更是怨自己的一时不察,才让她母子俩如今陷入如此险境……她歇斯底里的大吼,「你这个逆子!你不会有好果的!我母子俩就在地下看着你如何得你的结果!」
话完,人人都明了接下来该如何了,刘协将佩剑返还给董卓,自己则是大步流星朝着外头离去,口里朗朗吩咐道:「传朕口谕,皇后何氏侍奉先帝多年,自先帝薨逝常自愁思,一朝随先帝而去,特念旧恩,諡字灵思。弘农王丧母悲恸,亦随灵思皇后以身殉国,追諡怀王,葬与赵常侍同穴。」
随着董卓顺从的尾随天子朝德阳门的方向离开後,永安宫内兴起一阵女子哀号及男人嘶哑吼叫,一阵刀枪碰击、血肉散砍的声音後,一切归於平静。
天穹密布的乌云里惊天破地一道雷电打下,正落在永安宫的屋瓦之上,见者无不惊心,而一直下不不来的雨水总算在落雷的引导下,倾盆降下一番畅快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