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来说,咖啡店和花店CHOU的营业时间只到傍晚六点钟,然而今晚却可以说是一个例外。夜色已浓,昏暗的长街却闪耀着淡淡的银白色,那是满地积雪反映着来自尚未打烊的咖啡店的灯光。
工读生正把花束放在特意铺上了桌布的桌子之上,那是和桌布的颜色一样纯白的一束百合花。而店主亦罕有地把他的及肩长发通通束起成一条马尾,连衣着也一改平日不修篇幅的风格,黑色的衬衣,配的是黑色的西裤和皮鞋,就只有摺起的衣袖底下露出的,那个於他右手腕上的蜘蛛纹身,才是红色的。
这一切,都只是因为今晚这儿要接待的,是非常重要的客人。
厚重的大门缓缓打开,进来的是一位白发苍苍的长者。老人身穿深棕色的大衣,同样是棕色的毛呢帽子上下均有着白色的点缀-帽子上的是天上降下的细雪,帽子下的则是他的银发。老人的身後还有一个白色的身影,那是位同样上了年纪的贵妇人,身上穿的是白色大衣,和老人一样留着银白色的头发。
妇人的眼神带点犹豫不定,一直置身於老人身後。而老人则一直紧紧牵着她的手。
「教授晚安,太太晚安。」工读生立即打了招呼,并上前去接过二人刚脱下来的大衣。
「Luis晚安,今晚也拜托你了。」年老的教授笑着回应,脸上的皱摺使他看起来格外慈祥。
工读生笑了笑,挂好大衣後便领着夫妇二人来到他之前已经摆设好的桌子前面。老教授为太太拉开了椅子,待她慢慢坐下後,细心地把餐巾铺好在她的膝盖之上,自己才走到桌子的另一则坐下。工读生Luis则适时为两位客人燃亮了桌上的蜡烛。
刚端上桌的是两杯热腾腾的咖啡,烛光摇曳,从咖啡杯口除除上升的金黄色的烟温暖了这个不大的空间。店主把略大的金属制茶匙横架於杯口之上,放上一颗方正雪白的方糖,然後又提起了一只早就预备好的精致玻璃瓶,把里面那带着浓郁果香的深棕色液体浇在茶匙之上。
「今晚的是...?」银白色的胡子稍稍移动
「不就是白葡萄干邑啊,最经典的口味,」店主回答,他慢慢地让酒注满了茶匙,半淹了那雪白的方块。「也是两位的最爱。」
卡擦一声,店主点燃了他手中的银色打火机,随着火苗靠近,茶匙上的那已渗满烈酒的白方糖亦燃烧起来,紫蓝色的火焰於茶匙上冒起,绽放,又慢慢凋零,换上的是满溢的干邑的芳醇与砂糖的焦香。
「已经准备好了,」店主把两个茶匙上的芳香分别倾注到了咖啡杯之中。「两位请趁热享用吧。」
「好温暖呢,真好喝。」老太太喝了一口,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对呢,有这麽美好的咖啡也真是不枉了。」教授笑着对他的妻子说,「亲爱的,金婚快乐。」
太太却并没有回应,仍在喝着她手中的咖啡,就只有老教授在自顾自的笑着。
「教授,太太她...」倒是一旁的工读生却显出了忧心的神色。
「没甚麽,就老样子啊,都已经好几年的了。」老教授从容的回答着,「上了年纪嘛,很多事都只能顺其自然了。」
「但今天是你们的金婚纪念日吧,太太都不记得了,不会太可惜吗?」
「不会啦,我倒是觉得到今天还能牵着她的手,」老教授深情地注视着坐於他面前的妻子,「已经非常足够。」
「这怎麽说呢?」
「孩子,你还年轻,也许不会明白吧。」教授笑了笑,说:「所谓的爱情。」
工读生当然不明白教授的话,他疑惑的看了看教授,又转而看向了柜台後他的伴侣,却没有得出甚麽结论。
「你看这卡萨布兰卡,」教授把视线转向了桌面的花束之上,「一般的百合花,花瓣上多有斑点,但卡萨布兰卡的花瓣却是纯白色的,所以能称得上是百合中的女皇,多麽高雅,多麽坚强,就像她一样。」
指的当然是坐於桌子另一端的女性。
「我不像她,我是个蠢人,只懂用最愚蠢的方法,也就是一直努力不懈,重复又重复直至成功为止。她则相反,她大概是我看过最聪明的人,所以她研究的也是这世上最难懂最复杂的课题,也就是人心。」
「她看过太多了,这世界残酷的一面。那些都是我所不能理解,不能为她分担的。我能够做的,就只有一直守在她身旁,看着她苦恼,看着她失望,看着她像花朵一样,慢慢凋谢、枯萎。」
老教授顿了一下,看了看坐在自己对面,双手捧着咖啡杯喝着的老太太。
「我总不能,连她最後保护自己的方法,也作出埋怨吧。」
一直细听着老教授的话的工读生却是仍不理解,眨了眨他的黑眼晴。
「没听过吗?所谓的希望愈大,失望也愈大,这可是千真万确啊!」老者的目光已经停留了在他正喝着咖啡的妻子身上,「我是明白的,她是如何地喜欢这世上的一切,同是又时如何地伤痛欲绝。容许我自行想像吧,她是舍不得丢下我这个老家伙,才选择了这个方式,继续留在我的身旁。」
老教授的话停住了,他以右手揉了揉眼晴。
「这个咖啡!我记起了!」一直没开过口的老太太却突然说了这句话,「是那个念历史的男生介绍给我的,叫皇家咖啡,据说是拿破仑征战时遇上严寒,於是把他最喜欢的白兰地加在咖啡之中,用以御寒的。」
老教授听着,也没有回话,却是满足地笑了。
「甚麽?我说的不对吗?」老太太像个少女那样撇着咀。
「不是呢,」老者的眼神流露着眷怜,「你说的可是全对啊。」
「其实不用喝这个咖啡,单在那人身旁,已经好温暖了。」老太太一脸认真,「不过我想他这麽鲁钝,当然是不知道的了。」
「不对,亲爱的。他知道的,他是清楚得很‥‥」
老教授已经没法把要说的话继续下去,只得低着头。
「太太,你说的这个人,其实就‥‥」
「教授,」一直站得较远的店主此时却步近桌边,为教授递上了餐巾之余,也打断了一旁正要发言的工读生。
「皇家咖啡是驱寒保暖用的,冷了喝可不好,请尽快喝下吧。」
工读生却拉了店主的衣袖,似是还要说甚麽,店主只得对他再使了个眼色,他才乖乖地闭上咀。
「嗯,你说的对呢!这麽好的咖啡,可不能让它浪费掉。」
老教授用店主给他的餐巾抹了脸,又再次展露出他那一贯的慈祥笑容。满布皱摺的手拿起了杯旁那已经不会灼热的金属茶匙,在咖啡杯内慢慢搅拌让当中的各种味道充分混和。
咖啡仍是温暖的,香气在老者口内散发着,他的妻子,亦仍然在他的眼前,对他微笑着。
「谢谢款待。」老教授放下手中已经空了的咖啡杯,「今晚可真是一个完美的晚上呢!感谢你们,Luis,还有Robertus。」
老教授站起身来,走到了桌子的另一端,为妻子拉开了椅子,牵着她的手领着她站好。工读生见状,亦立即为客人们取来他们的大衣。
「明年也一样拜托你们了。」
老者牵着老妇来到了店门之际,作出了如此的一个告别。
「一定,Garcia教授。」店主伸出了右手,紧紧的握住老者的右手,「我和Luis也期待着。」
目送了老夫妇蹒跚地离开,工读生却没有立即去清理桌面,而是倚了在站於柜台前点起了香烟的店主身旁。
「Rob,你说对吗?像Garcia太太那样,」工读生拉起了那红蜘蛛寄住着的右手,「即使再苦,只要守护在彼此旁边,那就好了啊。」
店主却没有回看工读生,只是深深地吸了香烟。
「你明知我是不认同的。」
「那忘了我呢?如果很痛苦,你会像她那样选择把我忘掉吗?」
「你的问题怎麽这麽蠢。再说,太太可不是选择把教授忘掉啊。」店主用力地揉了工读生的头,把他那头卷发弄成一团。「她只是用另一个方式,去看顾教授啊。」
「呜哗!臭Rob你怎麽弄乱人家的头发啊!」工读生生气了,边梳理着自己的头发,边往柜台後的流理台走,「我是认真和你说话你却在玩,我不要理你了。」
店主看着工读生气忿忿的样子,却是笑了。
怎麽会忘得了你呢?要我付上一切的代价去记住你,我也愿意啊。
这才是店主心底里那个真正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