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舞鞋
小时候总记得母亲的舞蹈教室外头,种着几株红豆蔻。每回浇水时母亲总会偏心地在它们身上多些心思。果实熟的时候母亲会让我到外头把刚红的果实捡进屋来,晒乾後放在一小小的密封盒里;母亲说最早的红豆蔻种子是父亲送她的礼物。
——别观葡萄带实垂,江南豆蔻生连枝。无情无意犹如此,有心有恨徒别离。
约还是半个大的娃娃时,母亲便将我带进她的教室里。那儿的四面墙上全是镜子,黑亮的黑胶地板永远像是刚擦过般乾净。在我还抓不着镜子边上的把杆前,便能看见镜里母亲的背影游走教室,迈着外八的步子,用她轻柔而不失威严的声音,让那些学舞的学生将腿擡得更高些。
印象中的母亲很是温柔,嘴角边上总是带着一抹清淡的笑意,每一丝线条都清丽而柔和,举手头足间都像是踩着节奏跳舞,扬手一挥便能唤来一阵清风似的。乾净的气息好似春雨落尽时分,那洗去俗世烟尘的空气。时时直挺的腰背不失那分柔软,柔顺乌黑的长发紮成低垂的马尾甩在脑後,身上总带着几分清淡茶香,她外八的步伐并未影响了这份气质,衬出她仅有的狂热,舞。
话虽如此,母亲穿上舞衣跳舞的时候我却是未曾多见几次;多是给学生编舞时的演示动作,饶是如此也以让人感到惊艳。和着音律,母亲能用所学和肢体舞出各样变化,或婉转,或轻快,或优雅,或奔放。老师曾同我说过母亲早年的不平凡,那是远在我和父亲之前的过去,为世界所知,被称作「天才」。那时的我还太过年幼,不能明白天与才的含意,更尚未能理解这两字带来的孤独寂寞。
父亲在我的童年中缺席,他人记忆中背着自己逛动物园的应是爸爸,我则是由母亲背在背上,手里玩着母亲的长发,边偎在母亲肩头,听她说些无关要紧的小事,累了便迳自倚着温暖的後背睡了。伴着令人安心的温度和气息,任性的睡着了;只道一切如此自然,从不觉得和母亲之间还少了另一人的存在,只知道母亲口中有个她惦记与牵挂,天底下最好的人,母亲用一个词提起那人,让我唤他作「父亲」。然而,这二字对我,太过陌生。母亲一人将我拉拔长大,教我习字画画,同我说故事唱歌谣,便是犯了错也不曾打骂过我。正色告诉我,何是对错。
母亲於那时的我,是全世界。
年纪稍长了些後,母亲拗不过我的要求,让我进了班级和同龄的孩子一块跳舞。或许因为是母亲的女儿,我学得比其他孩子快上许多,然而却在某年夏天,母亲将舞蹈教室收了起来。那年生日,母亲问我想要甚麽,我想了想,告诉母亲想看母亲跳舞。
母亲闻言笑了,眼眉弯弯,母亲笑起来真是好看「从小看到大,又不是没看过。你没有其他想要的东西?」
「不一样的!」小女孩嘟着嘴说道:「都没穿舞衣跳过,不算。」
「想看我穿舞衣跳?」
「嗯!」女孩用力点着头说道。母亲笑得更欢了,似是在笑我的傻,笑我的天真,也或许是笑一个女儿对母亲的崇拜。那笑注满了太多情感,最真切的也不过是爱罢了。至今我犹记那日烛光下飘舞的身驱,母亲一袭舞衣宛若将星辰夜色披在身上,浓艳的妆容替母亲清淡的气质添了一抹抚媚,双脚匀称肌肉线条踮着舞鞋,光影交错间飘忽的舞姿,母亲倾一生所学,穷一己之能,毕生心血竟是交予眼前不过刚满六岁的孩子。那日起我缠着母教会我那支曲子,然而却在我能够跳得有些样子前,敲醒丧钟的两个男人来到了。
母亲将我交托给他们,两个我唤作父亲以及老师的男人。我不明白病床前自己为何流下不争气的眼泪,更不知道母亲为何不回应我的哭喊,即使她曾告诉过我她醒不过来时的含意,我依然不知该如何面对她睡的深沉时,心底翻涌而上的酸楚,像被抛弃般,迫不得已的。那只与父亲紧握,冰凉的手,意识我随这陌生的二人离开。我照做了,因为那是母亲的期望。临行前我在舞蹈教室中呆坐了一下午,随着夕阳西沉,偌大镜中闪着日暮残扬,它只映出一张和母亲相似,稚嫩的脸,却未映照出那个开着两腿走路的身影。那天我带走了母亲的舞鞋,却未带上自己的。
父亲和老师都问我要不要继续学舞,我拒绝了。「跳的再好也没用了。」我说道。
我为跳舞的人,已然看不着了。我想看的舞姿,也再也望不见了。
父亲是个忙碌的人,他有着一张和母亲一般温柔的脸,却多了一双紧皱的眉,奔波劳累白了头发。虽对我甚是疼爱,有求必应,却仍是有几分疏远。大多时间我跟在老师身边,不常见着父亲。我相信母亲所爱的男人,所以我真诚地喊他父亲,从老师那了解母亲和他的故事与无奈,希望能抱持着母亲的希望,和母亲一般分担去些父亲的什麽。
母亲口中的老师最是博学,一如记忆中母亲所言,老师无所不能。从我意识到老师二字的意义开始,老师便已教会我许多事情,打开了对世界的认知。基於我的恳求,让我向着能帮上父亲方向学习着。然而这些更多更大的知识源源涌入,充实了脑子,一颗心却凉飕飕的。
过於宽敞的家中,连当年犹存一缕余温的舞鞋也冷得毫无温度,那怕是逢年过节,饭桌上一般清冷。匆匆数年,这样的生活也有了最淡泊的熟悉。日子安适平和,衣食无忧。老师教我什麽我便学什麽,习惯这份了淡然,对日子自也没什麽渴望了。渐渐的,在上高中前搬家那会,我才发现自己早不知那双舞鞋的去向。
望着原先放着母亲的舞鞋,而今已然空了的盒子,我淡道:「不见了啊。」
那也没什麽,我心道;人生中许多事情,只要不去念及,便都没什麽大不了的。我安逸於放眼烟云带来的自得和安全感,对於老师说我没什麽人味的抱怨,不过是和「雨又下个没完」、「天气热死了」差不多的念叨罢了。
这样的世界,确实是没什麽。没什麽事值得欢笑,没什麽事值得哀伤,更没那样的人让人牵挂,让人思念;人生中有消磨尽的一天,如我那被称作天才的母亲,当时间逝去,她曾经的辉煌也埋没於洪荒之中。
直至上高中那年,我遇见了他。
他时常碎碎地念叨着我的糊涂,有时是笑有时是无奈,却从未有哪次面带一分怒气。那坚毅过常人的轮廓与厚实的令人安心的双肩,让人情不自紧地忘却现实。当开始习惯他在身前来去的身影,贪恋起他身上的温度与气息,却也开始不愿面对这份与他脱不了关系的不同。那或许是一种移情,这样的温柔令我感到熟悉。那或许是一种眷恋,这样的情感让我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太久的时间,我感受不到世界的温度。
「我说你,怎麽又忘了戴围巾出门,我昨天不是才把洗乾净的那条给你挂在门口的衣架上,又跟我说你忘了。我看你不是脑子不好使,而是眼睛看的花花都不知道看到哪里去,小心我下课把你抓去看
眼科。」蓝幸一翻着白眼咕哝着碎念,无视来者带着埋怨的眼神,手上已然过了拎了一条围巾给人围上「瞪什麽瞪什麽?!下次再忘记我就用棉被把你包成粽子,我看你还怎麽四处乱跑。真是的,要不是帮你先把昨天刚洗好晾乾的另一条拿出来了,这天气你是又要感冒发烧好让我过去给你当免费看护欧。」
「幸一,你好……。」
「嫌我吵就不要给我生病!也不看看是谁整天抱着药罐子还有资格嫌我吵。早就跟你说过冬天宁可热死不要冷死,讲都讲不听……。」「靠,手这麽冰要死欧,不要乱摸啦!给我把冰块手塞回手套里,不然明天中餐你等着吃全虾餐。」
但见那原先还挑着眉,用冰冷双手在自己颈脖间胡闹的人面色一变,嘴角一篇脸色登时沉了下去,「好好好,我开玩笑的啦,我不会给你全虾餐啦。」蓝幸一连忙说道……。
分明不是从前曾体验过的温柔,却在一片寂寥中燃起熟悉的光影,摇曳中也开始令人沉醉於那样的风景;与我不同,他热烈地好似一把热火,洋溢着火光的绚烂,燃烧着属於他的粲然。总说人让生活拥有,他却拥有了生活。当那爽朗的笑声弥漫教室,当那挺拔的背影回头,更当那只大手打着伞站在前头,我听见了春雪溶化的温度;他非是那众人视为的天才,更非是有何过人之处的能人,可他大咧咧的笑容总有着奇妙的温度,照亮了黑夜,暖了寒冬。
当世人比较着我俩课业上的竞争,却不知角逐未来路上,他早胜我千里。在他之前,我只是漂泊江海的一纸折;一句关切,他醒了我的逃避。
「苍玥啊。」
「嗯?」
「你以後想干嘛啊?」
我不由一怔。以後,那代表的是未来吗?回望那仰躺草地上的家伙,我摇了摇头。蓝幸一见状笑道:「你这麽聪明,我还以为你早就想好了呢。」
「你呢?」
「我啊…」蓝幸一搔了搔脑袋坐起身来,续道:「…我想当医生。」
医生…吗…。像他这样对人生充满爱和希望的人,这样的职业确实和他有不少出入。那双闪着隐晦炙热的眼,真切地在我心头灼过一层旁徨。那麽我呢?未来的概念打入脑海,那样的无措勾起的翻腾令人不安;若是母亲,她又会希望我怎麽做?
迷茫的滋味是我的家常便饭,他人眼中称羡的成功,只是我的一种藉以逃避。我不懂追逐的渴望和踩上终点时的感动,这对我来说太简单的一切反而让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幸一念书时皱起的一双眉是我熟悉的,然而我却无能了解他的困惑。扩大至他对生活和未来的热忱,我抑是不能理解,却在他的相伴下,感染了那份热情……。
那日晚上,我在家里一处偏僻的角落找到了深藏的,母亲的舞鞋。与舞鞋相伴的还有那盒装着暗红色种子的密封盒子。「这不是红豆蔻的种子麽?」蓝幸一拿着那盒子有几分惊讶地说道。我俩将那种子种在了学校操场边上一角,静待三年後的初绽。
然而未及看见它含苞待放的时分,父亲的意外离世迫使我接下他生前的重担。一应老师所教与我的能力,二如我当初学习的初衷,三却让我步上父母别离的後尘。正当我苦笑着命运的捉弄,霎时间却领悟了母亲浇灌那几株红豆蔻时的心情。「别观葡萄带实垂,江南豆蔻生连枝……。」
刀挽心头的痛楚,原来是那几株红豆蔻在母亲眼中刺眼了;别离前的那晚,我踮起母亲的舞鞋,合脚尺寸令我有几分惊异。是以在老师笑话我终於「修练成人」时,忽地我明白了什麽。
多年後,果结去父亲一生纠葛,十指交扣的我们摘下了当年操场边上红豆蔻的果实,种在家里平时幸一看书的後院。那时的操场边上早生出了一小片的花丛。在我俩种下果实那日,我们得知了红豆蔻的另一项秘密。红豆蔻,别称「含胎花」。
母亲,你是否曾经有过和我此时一般的心情……?
三年将至,满心雀跃的我俩,正等那含胎花的开绽。
02.鸳鸯咖啡
从前半夜一个人喝酒喝的烦了,我总会拎着两三啤酒溜下楼到院里边去,躺在那吊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院里的植物说话。老师和师丈早睡的死沉死沉,断管不着我瞎胡闹,只要我别再发酒疯发的又玩什麽洒酒敬天,倒酒敬地,活活醉死了师丈养在庭院门前的红紫苏,一连让师丈碎念了几天外加禁酒一个月。老师到是没说什麽,还像是有几分开心,毕竟死了紫苏後师丈就没能再让她喝什麽紫苏茶。再说我酒疯发的再厉害也绝计没那个狗胆子跑那几株豆蔻花上撒泼。老师要真怒了,可就没碎念和禁酒这麽简单了。
——断肠明月红豆蔻,月似当时,人似当时否?
窗外零落地飘着蒙雾般的细雨,飘摇雨中的树影送入了微凉的空气。略带寒意的深秋揉合了咖啡香及窗外秋雨,嗅着丝丝缠绕的香气,咖啡厅中幽黄柔和的灯光是种难舍的眷恋。多年後的我回到这张酒红色的老沙发上,当送上的同样的两只杯子,我才意识到随自己离开的只是一副空壳的躯体,然而一颗心仍给锁在这样的灯光下,这样的窗前,这样的城市,和这样的过去。
案前的那杯咖啡,名唤「鸳鸯」。不论是加了红茶的拿铁,又或是加了咖啡的奶茶,即使再多变化,它仍离不开的是茶香、奶香、咖啡香。深过拿铁或奶茶的颜色,鸳鸯比二者都添了分深沉,若说奶的醇厚香甜代表了童年,和入咖啡後的酸苦,多了几分岁月的成熟。然过多的咖啡将苦的心涩,茶的淡然与自得调节了生活,在柔顺与苦涩间寻得了平衡,中合了年龄的平和;任意间,奶柔和了年岁,咖啡磨练了甘苦,茶萃取了时间;我饮着掺了威士忌的可可,却好奇老师手中鸳鸯咖啡的滋味。可我沉浸於酒精的奔放及交织苦甜的可可,这样故作姿态的叛逆,领悟不了老师於一杯鸳鸯的情有独锺。
老师能为人所见的情绪很淡,能猜得透彻的只怕仅师丈一人,分明只是简单的叫唤,师丈却能意会出千百中意义。个中深意我是不懂的,那该是他夫妻俩的情趣。老师一双细长眉毛特别好看,眼神沉着的好似不染俗世烟尘,清冷的音色说起话来自有一分味道,教训起人来用不着多费力气也让人怕得浑身哆嗦。会为她的精明干练感到惊艳,却又会为她平时的慵懒感到诧异。老师的日子似是过得很适惬意自适,却也不失原则底线,该完成的事情哪怕前一夜通宵未眠也定会在时限前完成,哪怕师丈气气得没法开始碎念个没完。老师也非是个严肃的人,时不时总能听见两三句打趣幽默一会,时而毒蛇两句给我和师丈添堵,瞧那一双上扬的眉便知道她心里美滋美滋地乐着;老师便是这样的人。
那该是一个夏天的夜,在我浑浑噩噩地和他人打了一架後,她出现在我身前,匪夷所思的勾起战端,抚去我的自恃甚高与不屑,终於让我自那年秋天起开始唤她「老师」。她有着一个写下传奇的名字,傅苍玥。不同於老师母亲的才华,老师与生俱来的才能是她聪明的脑子。我和老师的相识起於一次莫名的针锋相对,却因我的为之拜服坐收;父母双亡又无亲戚可依赖,在老师和师丈之前,孤儿院是我唯一的归处。
这分对手较劲的意味并未随着她成为我的老师而渐减,一如她有意无意的再三挑衅,我不甘於她好似无尽的胜利。那起先只是淡淡的火药烟硝,只是相互间的来往。我乐於这样的较量,猜想她抑是为日常不时的乐趣感到愉悦,更能推断的是我俩生活中都少了如此可以竞争的对手。师丈没太多的心思且总顺着她,没法陪着她消磨压抑不住的相较之心。而我少了整蛊的人事物也是耐不住性子。能力差距的悬殊,却也履行了我的声声老师,这样的日复一日的比试打磨着剑锋,我终将成长,向着如她一般的境界前行。老师不会在意,纵使哪日她真败在我的手下,她只会感到心喜,而非是如我一般的恼怒。因为负起我喊出口的声声老师这份责任,当我能如她一般能干,甚至青出於蓝,某种程度上也是她胜了。她是老师,正是所谓的教导有方。我成功击败她那日,也将是我俩双赢之时。
然而当烟硝切磋出了火花,随着星星点点的火光愈发的炽焰旺盛,远在我好胜外的理智,那火早延烧开来。当我意识到星火燎原的意义,局势的发展已到了我所能控制的临界点。原打着一次投机与侥幸,我绝非会是那失足落崖的那人。岂知事态发展得顺利,我只道自己的进步已能如鱼得水般的得心应手,忽略了前行的风险。该说是用蛛丝悬着的一丝可能,在我悬涯勒马的当口,最後的底牌也脱手而出。
远胜我失控的野火,我未曾见老师如此动怒过。那份阴郁寒过磁砖地传上我一双赤足的冰冷,不甘的疼痛与气恼,我既能负担的起这份玩火自焚的後果,即便耗尽筹码,我也仍扛下了这样的错误。
难道在老师的定义中,一旦动用到底牌,即便最後扭转了颓势,那也不过是种狼狈的证明。
甚至记不得自己思潮翻涌间入耳的教训声与心情,只知道我求的那份认同碎了一地,只剩似是怒火中一句话得厌弃在最後流如心底。错愕、悲痛、不解、气恼,不带一丝懊悔的,我离开了这座城市,自此断了音讯。後来自他人口中得知,才知在我离开同年,老师二人远赴异国,多年未曾回来。
那夜起,对双赢的渴望,想是成了双输的结局;铸下大错前,使用「自己」——这最後一张底牌。於情於里,我何错之有?苦笑间我自问,是否如今的你已认为收我为徒的那份赏识是你一生的错误?
「哈,怎麽可能。对你而言,我和坐在你教室里、喊你教授的那些学生根本没什麽不同。哪来那麽重的分量当你什麽一生的错误。」心下黯然,我将杯中啤酒一仰而尽,微醺的酒意让我想起往日常和老师一块去的咖啡厅里,那杯威士忌可可。
「怎啦?心里有事?」身侧好友见状哑然失笑,笑着又替我满上了酒杯,迳自回到烤肉架边上回归他烤肉的本分。
「没事。」
「二十分钟四罐啤酒,果真没事。」坐对面的那家伙迈着长腿翘在茶几上,嗤之以鼻地冷笑说道;曲绍这损友挖苦他人的功夫实属上乘,平时我还会同她争抢着赢上她一句,然而这中秋的月光照的清冷,浮在酒杯中的冰渣解不去我烧心的烦躁,秋的夜风徐来,我甚至没注意到递上身前的月饼,呆滞了目光。
「苏苏怎麽啦?不是最爱吃月饼的吗?」曲绍身後穿着小洋装的小女朋友拿着月饼,不解地问道。
「她没事。」曲绍点了根淡烟自在地抽着「醉翁之意不在酒,别给她糟蹋了这月饼。」
哈,知我者,曲绍也;这样的月色我亦曾同他人共享过数个春秋,更在这样的月色下我成为了她的学生。夜很浓,烤肉香和人声的欢愉洗不去我周身的寂寥,月光讽刺的扎着心头柔软的那块,苦涩的啤酒上不及模糊眼角的泪。这个我安身立命多数年的城市仍无法给我归巢的安全感。像是漂泊的过客,我驻足,却不属於这片夜空下任何一个角落。
一次机缘巧合掀起的迫不得已,我回到了这座城市;或许这将是我证明自己能力的机会,管她认不认我这学生。我这样告诉自己。
「连哑吧都不会想对自己说谎。」曲绍翻着白眼说道。
熟悉的空气,熟悉的景物,然而我寻不着熟悉的身影,熟悉的温度;瞒着曲绍,我孤身一人来到熟悉的後院边上,隔着围栏,我仍能看见修剪的整齐乾净的後院里,一如既往的吊床边,盛开着红豆蔻花。见那每蕊心有两瓣香并,忽地想起它鸳鸯花的别称来。
满园的花草,老师似乎最属意这豆蔻花,兴许也是这别称的缘故,也才对鸳鸯咖啡特别锺爱吧;回到和那间咖啡厅与曲绍会合那会,曲绍正纠结不知该喝些什麽,便让我拿了主意。威士忌可可与鸳鸯咖啡出现在桌案上後,那迟疑仅只是一瞬,舌尖触及那份温热时,奔腾出的是不知从何而来,飞涌而出的泪水。那不知该是怎样的形容,只是那霎那,我似乎明白了老师口中,鸳鸯的味道。它勾起的回忆太过鲜明,也太过熟悉,那是有关我舍去多年的记忆。心事奔腾着难以收拾,比酒精还能麻木神智。领悟了滋味,这是否能代表如今的我已然能站在与老师同样的高度上,有次平分秋色的对弈。更或者是,她恼怒我的来由……。
「你这酒鬼喝的不该是威士忌可可吗?」曲绍拿过另一只杯子笑道。
我闻言不由一怔。「哈,我想换换口味。」
「是麽?」曲绍不以为然地说道:「估计你到最後才会发现自己想喝的是什麽。」
威士忌的辛辣中带着柔和,酒精是我一贯的火性。苦甜的可可掺杂着我哀戚的童年,以及寻的一方归所的感激;曲绍意象所指,我神色黯然,心下却是再明白不过;非是我真正做错了什麽,而是我侥幸的思考差点害我做错了什麽。一旦越过的某道底线,铸下大错已是最後的救赎。失了底线的防护,将坠入的深渊将深到了无知的那一端。我的後悔来的太慢,而今也已然唤不回什麽了。
那晚,我辗转难眠。在那後院的围墙外,我确信自己看见的是乾净平整、修剪过的光景。那非是人去楼空的庭院该有的景色。而令我诧异的是後院与厨房相连的门边,一辆儿童小踏车。毫无疑问地,那房子再次有了生机,而一如既往,备受妥善照顾的红豆蔻花,点醒了心底最深的激动。
「断肠明月红豆蔻,月似当时,人似当时否……。」
听来是恍若是相思寄诗词的一句话,可打从心底地,我想问如今的我们是否都仍似当时,记忆中的彼此……。
门边的铃铛摇的响了,清脆的敲醒了沉尽思潮起伏的人。外头稍嫌湿冷的空气或入了咖啡厅中的暖意,在我意识到前眼神已然飘向脑後……。
「在外面玩这麽久,该回家了吧?」
身後,清冷的嗓音响起,清淡而柔和,像是给风吹响的风铃。一如多年前未曾谋面的相识,身坐那张酒红老沙发上,我惊诧的回过头去,一身墨绿,略嫌宽松的衣裤衬出她纤细的身型,眉目间柔和的带着笑意。身旁立着让光阴苍白了鬓角的师丈,这画面熟悉的给我一丝越回过去的幻觉,直至一个扑入怀中的小小身躯推散了这样的幻境「苏姐姐!」
生着一张酷似她父母的脸蛋,这孩子从不吝啬地喊我一声姊姊。而这来自回首後的温柔,我明白自己,回家了;看着老师手中的鸳鸯咖啡,我饮着威士忌可可,感到安然地回到了最初。
03.冰舞
去年生日,爸妈和苏姐姐给我在後院办了个不大不小的派对,总之就是把国内外的朋友都邀来了。几个人在院里做阿克赛尔二周跳的起跳,虽替他们开心,可说实在让人看得颇不是滋味。晚上老爸延续了派对把一家人全给叫进院里烤肉,苏姐姐喝多了来了兴致,和妈妈拉开了辩论战。一路从荳蔻年华的由来说到了各代诗词大家,最後当然说不过老妈一张利嘴,气的自个儿窝在角落喝闷酒。看妈一脸自得其乐的表情对比苏姐姐拉黑的脸色,我坐在吊床上揉着隐隐作痛的膝伤,望着一旁引起她二人战火的红豆蔻,不犹一声笑了出来。
——娉娉嫋嫋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冰场。
周身的加油和叫好声此起彼落,要入冰场的身影分外清晰,原先黑亮的短发在脑後紮成了小小的马尾巴,淡色的妆容只在左眼尾上拖出一道入夜的尾巴。一身如夜色星空的战袍耀眼的低调,似是蜿蜒爬上般缠绕着在颈肩画出了夜的起落,短小的缎布裙摆柔顺着最後的一抹星辰。当她的身影在场央站定後,赢来的是乐声响起前漫长的屏息。
「紧张什麽,场上的又不是你。」傅苍玥望着学生绷紧的脸蛋不犹打趣说道。
「当妈的人没资格说我,怕你才是最紧张的那个。」
「最紧张的是他吧。」傅苍玥指了指身边的丈夫,嘴唇抿的死紧,眉头紧皱在一块。睁眼盯着场中央,浑然没听见二人对话。
穷担心。傅苍玥心中笑道。饶是如此,掌心的一把冷汗暴露了内心的激动,随着那即将落下的音符,心跳抑是随之宾士起来……。
太清楚的呼吸声常而慢的回荡在耳边,我甚至能听见自己剧烈心跳慢将下来的声音,场上冰冷的空气浇不熄心中奔腾的火热,那是种在冰海中燃烧的滋味。冷的是身,烧的是心。
乐音骤然落下;这次的我已然没有任何重来的余力。
约是在一年前,就在苏姊姊接我放学回家那会,我告诉了她我思量多日後的决定。那样忐忑的皱眉是我已然预见的,换作我身处她的角度,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支援这样发傻的决定。她并没有在当下立时发作,而是正色问我我是否考虑清楚了。在我给她了个明确而肯定的答案後,她载我回家让我告诉爸妈我的决定。
若是用报废二字形容我的膝盖,那必然是个再贴切不过的形容了。上回比赛自由滑的尾声,我企图尝试跳出练习时成功过的阿克赛尔三周跳。然而疼痛深刻地打入了骨子里,在瞬间爆炸开来巨大的痛楚,在下一刻蔓延开来。令人满意的起跳,就在我落冰前一刻,都确信着冰刀落上冰面时的喜悦,然而全场的掌声伴随难以忍受的疼,自落冰的右脚膝盖窜然而上,软了坚信的意志,惊讶、错愕、更多的是恐惧与不安,失了重心惨摔冰面,不可置信的,甚至不知这份疼痛从何而来。紧接後头的,是我未曾这般糟过的旋转与步法,连最後我所擅长的阿尔贝旋转也不可思议次创出了新低。狼狈的,我连有尊严地走下冰面也是不得。
极其壮烈的画面。凛香说我曾经疼得说要把自己的发疼的右膝剁下来。回国时,即便我想扔了轮椅走到接机的父母身边,哪怕是用柺杖我也瘸的像断了两只腿似的。老爸一把把我扔回轮椅里,看的出来,他很生气。至於妈妈,她淡漠的面色上,我明白她很难受。轮椅一连巴着我的屁股不知道巴了多久,苦笑着,我却离不开它;医生宣布了令我无言以对得噩耗,我年纪尚轻,膝伤自然是会好的,然而我和滑冰终将行至殊途。没有太多情绪地,我接受了这样的事实,将冰鞋扔进了贮藏室。伤好後我真正的回归一个普通的学生,专注於课业,专注於除了滑冰以外的事情;这样的日子也很好,少了练滑的时间,我多了不少玩乐的闲暇……。
「你还打算冷着一张脸到甚麽时候?!」老妈沉着脸色出现在我房间时,冷不防就爆出这麽一句话。我不犹一怔,但见她两道眉毛不愉快的纠在一起「我有办法让你再上场比赛,就看你一句话。」
直到那会夺眶而出的泪水,我才明白自己有多想再次踏上冰面。那曾经是我追逐的一切,那场比赛也原该是我这漫漫长路上,给自己的一次期许与骄傲,却在这残破的膝盖上,灰飞烟灭。
在我向爸妈说出想继续滑冰,哪怕是最後一次,也想重回属於我的战场,为这份不愿舍去的梦想与遗憾赌上一只脚的未来。纵使我的後半生都该拖着一只半残的右脚,至少我能在这样的时候为自己所渴求的事物,毫无保留的努力一次……。
那晚上,屋里回荡着爸妈的争执声。恩爱了二十多年的他们,就算是苏姐姐当年也未曾在这屋里听见这样激烈的火药味;我明白老爸的顾虑,早在我伴着一只破脚回国时我便能感到他的气恼,那是种怨恨,恨我不顾後果的冲动,更心疼他呵护着长大的女儿在这样十来岁的年纪,已然带上了一辈子的脚伤。
可他也更清楚,安逸於遗憾之中我,并不快乐。当他终於妥协时,眼中闪烁的是不知何是对错的焦虑与不安。妈妈抑是如此,但当她让良公千里迢迢拿来外婆当年跳舞的录影时,她说道:「在你抛弃滑冰的念头前,我该做的就是给你需要,最好的东西。」
良公名叫邱良,是妈妈的老师,外公和外婆的朋友。良公说那份录影是妈妈六岁时的生日礼物,是外婆一生的心血。用这位舞界传奇生前最後的传说。教练替我编出了量身打造的自由滑组合,步法和旋转都比以往翻上的好几个层级,更不提外婆令人惊艳的舞步。当那身着那身如夜的表演服的踩在冰面上,热泪盈眶的不只我一人,我想我绝没漏掉老爸侧过面庞时抹在脸上濡湿的袖子。老爸,别这麽没用的跟我一块掉眼泪啊。
那天我告诉了爸妈我另一项决定,这次的比赛将是我的终点,成败与否无关要紧,我要的只是这最後的放手一搏。目的已非是成真的梦想,而是毫无保留的给这已然不能属於我的梦,一个最美的道别,划下一个使我甘心的句点;我清楚,即使康复的双脚能承受的日复一日的折腾,我也禁不起自己的自私给众人再三的折磨。
踏上最终战的飞机前,我探问了家里後院那一小片的红豆蔻花。「娉娉嫋嫋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这该是杜牧的诗句,我早过了那江南小女十三四岁的年纪,然而却正值荳蔻年华的青春;该怎样才能圆满结束,我扪心自问。
凛香小了我一岁,是此次比赛最被看好的选手。令我自叹不如的,她有着强大的心智和用不完的力量,在我尝试阿克赛尔三周跳成功前,身为天才一般的她早能稳定地跳出这样高难度的跳跃。对於技术上,她自信的毫无疑问。每一下跳跃、旋转,能看见的是她在起跳前便咬定拿到手的成功。她渴望的东西,无不紮实确切地掌握在自己手中。豪无迟疑的跳跃,点冰起跳的霎那是如此的果断。傲视群雄,她注定是俾倪众生、高高在上的王者。头一遭看见她精彩的短节目後,我便明白自己终其一生都非是她的对手。太没有畏惧的,她便是天生该与天空共存的存在,所谓的天才。
不巧的是,我身边始终不乏天才。
翻弄着冰刀,裙摆随风飘逸。乐音丝丝串串,我早听过了千百遍,那是我自小熟悉,母亲常哼,萧邦的降E大调夜曲。而这曲子,也正是母亲小时,外婆哼的床边曲;与凛香不同,我只是个普通人,靠着千遍万遍的努力踏上了与凛香平起平坐的舞台。
我的母亲,我的外婆,苏姐姐,甚至我那日常碎念的老爸,都是在各界里数年难得一见的奇才。我会疑问,会感到不解,为何她们有着与生俱来非凡的能力,而我只是天地间最平凡不过的一粒烟尘,他们的耀眼围绕着我,像堵城墙般用他们高不可攀的影子笼罩平凡无奇的我。
那又如何?!
我可以不及他们,可以不比别人,但我绝不许败在自己的过去上。
飞跃起的冰刀带上了离了地着重量,未减速的起跳将人带上了半空,完美落冰时的全场惊呼迎来的是紧在在後的第二下跳跃,漂亮的连跳如燕般落回冰上,平顺滑过一道身常的冰迹;从来就没有谁规定我要强过那些非同凡响的的怪物,我成为不了他人,成为不了如你们这般的天才,我只会是我,即便我能更趋近你们的存在,我终究无法同你们是自己般耀眼。没有人能更完美的比自己更能诠释自己;纵身跃起後的旋转,纠缠了我的思绪,那样的心情,在冰上喷洒出一地地的碎冰。
进入尾声的音乐,场上那抹暗蓝色的身影上缀着点点星光,将夜色的美扩张开来,傅苍玥彷佛看见了幼时记忆中,她魂牵梦萦的身影,飘舞着身躯,延展赛场的是来自多年前的祝福。横跨数十载光阴的来到了眼前,掺入了这份不遗余力的年轻。这支舞曲曾承载了她最大的崇拜与爱,而今跨越世代的重现,背负着一个正值追梦女孩对梦想的告别。那该是怎样的心情,错综复杂的。
谁没有一丝悔恨?我无需成为谁,今生今世,我只需要给我的人生不留余力,毫无悔恨的交代。
左足的前外刃离地了,旋转的速度或快或慢,我清楚瞧见自己转了整整三圈半。然而在这节目的最後,最令我胆颤心惊的,当右足後外刃落上冰面,剧烈的痛楚自膝盖翻涌而上……。
「死小鬼,瞧你教练千交代万交代,不许跳3A还应要跳,活该你坐轮椅回来。」苏姐姐翻着白眼说道,倒是颇有良心的没将我这残障人士扔在一边让我自己转轮椅自力更生。
手中的银牌偎的热了,这样的落幕於我而言,已然足够了。
後记:
邱良跑来探望拿了银牌的半残障的小徒孙那会,进门便看见蓝幸一夥同三个女人窝在後院里捡红豆蔻的果实,才知那片豆蔻花最早是来自傅苍玥老爹送的礼物,微微一怔後不犹哑然失笑。
「怎麽?」傅苍玥扬眉问道。
邱良笑而不答,临走前迳自拿了几颗兜入口袋中,搔着花白的胡渣子,骑上他轰隆隆的老野狼走了。
要傅苍玥老妈知道当年苍玥他爹给她的那包红豆蔻果实不过是因为某着迷糊鬼礼物忘在飞机上,临时寻来的替代品,怕是要操起那双长腿给人一个飞踢。亏的苍玥她老爸成天就光看书,随口便叫出了不知作古多少年的大诗人大词人来给他的健忘说些情话哄的苍玥她妈喜的一愣一楞的;天知道这路边捡的豆蔻花果实日後给一票女人家疼的跟宝贝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