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用两个字来形容人的一生，我应该会从「大便」跟「狗屎」里面选择一个吧。
从语意来看，两者的层级似乎不同，但本质上却相去无几。
人生道路上有许多变数，如果把这些变数看成狗屎，那这条路上一定满是秽物的味道。
人生的未来不是在屎堆里，就是在前往屎堆的路上，不如说，人生就是一坨屎。
总之，这条路上到处都是狗屎，一步步都只能踩在狗屎上，乾净的区块也早站满了人，轮不到我。
每个人都想走向康庄大道，事与愿违却已成常态。
如果要用一句话来形容这障碍重重的人生，我应该会用「天杀的狗屎人生」来描述吧。
◇◇◇
在那场命运相遇之後的一星期，与过去的每个星期并无二致。苏晴心仍是学校的风云人物，我仍是存在感零的边缘人。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的诗没有被贴到布告栏上。
与苏晴心约好──应该说她单方面订下的星期六，很快就到了。
天气，雨。天空灰蒙蒙的，就像是人生的颜色。
净滩这种活动遇到下雨应该会取消才对，但我连苏晴心的联络方式都没有，根本无从确认。
如果就这样放她鸽子的话，我根本不敢想像自己的诗何时会成为学生们茶余饭後的话题。
我只能撑起雨伞，不甘愿地出门。
虽然出门时下了雨，我还是提早三十分钟左右到达海边的车站，这里的雨还没开始倾泻，海风的咸腥味跟雨的味道扑鼻而来，灰色的云储存大量水分，很明显濒临溃堤。
在我盘算着要怎麽离开现场才不会惹苏晴心不高兴时，那名改变我人生的不速之客悄悄抵达。
「SMAAAAAAAASH！」
「呜呃！」
我一个踉跄，差点摔下月台，回头一看，刚刚攻击我的正是罪魁祸首苏晴心。
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形可能会生气大吼，但面对手持诗篇的恶徒，我的态度只能无力的软化。
「唉……要是我摔下去死掉怎麽办？」
「反正你又不喜欢这个世界，摔死不是刚好吗？」
苏晴心回给我一个做作的恶作剧笑容。
这家伙的个性这麽机车，为什麽在学校会受欢迎？难道同学们的眼睛都瞎了吗？
为了证明我的眼睛是雪亮的，我仔细观察苏晴心今天的打扮。她穿着一件印着「I♡Earth」的深蓝色T恤跟学校的黑色运动裤，以及一双清洁人员穿的绿色雨鞋。根本没办法她跟平常的打扮联想在一起。
「好俗。」我诚实说出自己的感想。
「你讲话也太白了吧，哈哈哈！」
苏晴心对我的毒舌毫不在意，让我碰了一鼻子灰。
「先别说这个了，你看看今天的天气。」
「天气？」
「这种天气没办法净滩吧？」
「你在说什麽啊？这种没太阳的天气最适合净滩了。」
「可是要下雨了欸。」
「下雨更好不是吗？这样捡垃圾的时候就不会掀起尘土了。」
我居然完全说不过她，这家伙太正向了，我似乎看到有颗绽放於盛晴之日的心存在她体内。
与苏晴心相遇的我，成了沐浴在太阳下的吸血鬼，被鲜红的太阳一点一滴啃食，逐渐失去自己的主见。
「话说回来，明明下了雨，你却准时抵达了，真了不起～」
「为什麽你讲话的语气像是幼稚园老师在带小朋友校外教学啊？」
「是你的错觉吧～对了，就给彦世一个糖果当作准时的奖励吧！」
苏晴心说完，还真的从口袋里拿出一支棒棒糖，熟练地拆下塑胶纸，把糖果塞进我的嘴里。
吃起来甜甜的，但因为放在口袋里太久，口感有些温热的，而且还融化了。真是复杂的味道。
「唉……」
「总之我们先到海滩上的报到处吧。」
苏晴心开朗地说，脚步也很轻快，天气丝毫没有影响她的兴致。
跟她相遇後，我叹气的次数明显增加了。
◇◇◇
抵达海边的帐篷後，我们先在签到处报到，海滩上已经有三三两两的集团正在捡拾垃圾。
苏晴心签完名後，工作人员向我们做了简单说明。
「你们有自备麻布袋吗？」
「咦？」
「啊、我有带。」
我一脸疑惑的看着苏晴心，她从包包里拿出咖啡色的麻布袋，塞到我手里。
「夹子呢？」
「也带了。」
接着她又从包包里拿出长条铁夹，一样塞给了我。
「垃圾分类表？」
「印好了。」
「水壶？」
「当然有。」
「嗯……那应该是没问题了。」工作人员见到苏晴心兴致勃勃的样子很是满意，露出笑容。
「如果口渴的话记得回来这里，这里有提供水，可以拿水壶来装。」
「好！」
「很有精神呢～後面的男朋友先生要跟紧罗。」
工作人员笑着看向我这边，如果是一般的男高中生可能会慌忙地否认自己与班花的情侣绯闻，但对我而言，苏晴心只是一只被我看不起、却拥有利牙的红火蚁，所以我连否认的力气都不想浪费，转身就走。
「哈哈！他不是我男友，是准男友啦～」
「原来啊，是我误会了。」
「他就是那个啦，傲娇。」
「傲……傲娇？」
「就是爱面子啦。」
「哦！原来啊。准男友这麽被动，你要加油喔。」
「我会的！谢谢你的鼓励。」
苏晴心跟工作人员聊得很开心，而我只是迎着海风，朝海岸线漫步而行，想像自己是只在沙滩上溺水的鱼，放弃挣扎。
人们喧嚣的交谈声也随着海风飘进我耳中。
『欸、你看，垃圾小公主也来了。』
『垃圾小公主？』
『就是那个穿蓝色衣服跟黑色运动裤那个，她每次捡的垃圾都是别人的好几倍，所以被叫做垃圾小公主。』
『垃圾小公主也太……难听了吧。』
『嘘！小声一点，不要让她听到，她自己也觉得不好听，所以跟大家说：『要叫就叫我垃圾狂战士！』像这样大声抗议呢。』
『垃圾狂战士不是更难听了吗！』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人间世俗低语，恰如滔滔江河，一泻千里，至终，皆为狗屎。
他们在说的绝对不是苏晴心吧。
◇◇◇
「欧拉欧拉欧拉欧拉欧拉欧拉欧拉欧拉欧拉欧拉！」
大概省略数百个意义不明的「欧拉」，有个垃圾狂战士正在横扫海滩。
我悠闲地一步步踩在沙滩上，虽然跟苏晴心说的一样没有掀起尘土，但每踩过一个地方，鞋印旁就出现小范围的龟裂，看来在我们抵达之前，雨已经先下过了。
我把麻布袋垫在屁股底下，看着这名狂战士的疯狂独角秀。
湿黏的海风吹在我脸上，不算清爽，但勉强算是舒适，或许就像苏晴心说的，与其在火伞高张的日子享受酷刑，这样的天气还比较适合净滩。
虽然我在摸鱼就是了。
过了三十分钟左右，苏晴心拿着一袋满满的垃圾回来，却露出满足的笑容。
「哈……哈……你看……我捡了这麽多……」
「哇，真厉害。」
我随口敷衍气喘吁吁的苏晴心，但她丝毫不在意这明显的敷衍，一屁股坐在我旁边的潮湿沙子上。
稍微休息後，她像是闲聊一样开口：
「你都已经来了，为什麽连个垃圾都不捡啊？」
「我没兴趣做无意义的事。」
「无意义？」
「这片海滩上应该有接近一百个人在捡垃圾，成果应该会很可观吧？」
「是啊，今天要捡到破百公斤的垃圾应该不难。」
「那就先当作一百公斤好了。你想想，你们今天花三个小时捡完一百公斤的垃圾，但是到下个周末，来玩耍的游客会用多少时间毁掉你们的成果？」
「其实海滩上垃圾的主要是海漂过来的喔。」
「这样啊……但是，不管从哪里来，都一样是人为垃圾。如果想彻底保护这片海滩，需要从公民的素养开始教育，这些早在我们出生前就有人在做了。」
「你说的也有道理啦……」
「净滩充其量只是教育的一环，藉由象徵性的活动来使民众的环保意识抬头……但是如果净滩有用的话，今天这片海滩就不会是这副模样了。」
「哈哈……」
想必她也明白自己在做的事情有多麽可笑。包括把一个社会边缘人抓来做公益活动，更是可笑。
但她轻松地把可为转换成苦笑，接着用足以对边缘人造成重大伤害的语气说：
「你这家伙的想法真的很扭曲欸。」
「我只是比较认清事实罢了。」
「真是无可救药的家伙。」
「抱歉，我的个性就是这样，改不了了。」
我站起来深了懒腰，看了看苏晴心的表情，那完全是看废弃物的眼神。
泼了苏晴心一桶大冷水，这下苏晴心大概愿意放弃我了吧。
「虽然这样做对你不太好意思，但我就先回去了。你也别太晚回去，待会可能会下雨。」
要说罪恶感或许有一点吧，不过我还是庆幸能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我……」
「嗯？」
「这个世界的东西……我大部分都喜欢，就算不喜欢的，也会努力让自己喜欢上。」
「这样活着不会很辛苦吗……不过你的生存方式我也没资格说三道四就是了。」
「最喜欢这个世界的我，唯独讨厌一个东西。」
「哦？」
这倒让我有点兴趣了，看起来总是闪耀着天使光环的她居然也有讨厌的东西。
她抬起头来，用认真无比的语气跟我说：
「我最讨厌『了』。」
「讨厌什麽？」
「『了』这个字。」
「什麽鬼？」
「『了』这个字在文法里代表完成式，也就是已成定型无法改变，我不喜欢那种说法。」
「你讨厌的东西也太特别了吧……等等，『了』这个字很常用到吧？你应该也说过啊。」
「当然说过！但是我认为『了』这个字，还是要放在正面的句子里才好！」
苏晴心犹豫了一下，最後还是脱口而出：
「把话讲得明白一点，从你口中说出的『了』，就是我最讨厌的那种！」
「你根本就是对我有偏见嘛！」
「才不是偏见！什麽叫做『出生前就有人在做了』，什麽叫做『个性改不了了』，难道你就没有一点想要改变的志气吗？」
「那种不必要的志气只会把自己搞得很累而已，根本不需要。」
「当然需要！因为我最喜欢这个世界了，所以希望它变得更好！」
「你只是在任性而已。」
苏晴心像是赌气的幼稚园生，鼓起通红的脸颊，表示无声的不满。
「我们打从一开始就合不来，为什麽要这样强求对方呢？还是回到原本那两条平行线的状态对我们才是最好的……就这样吧。」
「你给我等等！」
说完，我朝陆地的方向离开，不理会她的命令。
或许我们之间根本不是平行线，而是背道而驰的两道光，永远以双倍的光速与对方远离。
这样就好了，以後我的日子就能回归平静了。
我与苏晴心拉开数十公尺的距离後，突然，一道刺耳的声音伴随强风袭来。
「我讨厌这个世界！」
我回头一瞧，那只爱地球怪物不满的皱着眉头，像是想发泄情绪一样大吼着我的心灵之诗。
「要说有多讨厌的话，就像是──」
「给、给我住口！」
「比平常深了一厘米──呜呣呣！」
我逆向弹射，以超光速冲回苏晴心身边，捂住她张那没自制力的贱嘴。
「你在干嘛啊！」
「哼哼～」
「哼什麽哼啊！」
她轻轻拨开我的手，露出那张我最讨厌的、如同恶魔般的嗤笑。
「垃圾种类的纪录表就拜托你了喔。」
这世界果然是垃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