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之夜,蝉鸣不止,二更将过。
本该寂静的楚王府此刻并不安宁,平素接见朝臣与宴客的明宣阁内灯火通明,阁外有侍卫把守,看得方才让人去请来的赵芝宜心里一紧,娴静淡然的面上动摇了一瞬。
「赵良娣,请。」黛青窄袖的闻飒双眸低垂,容貌俊秀却冰冷入骨。赵芝宜本不想理会周瑾画,可她派的闻飒一踏进善水院便没有侍女胆敢阻拦,竟让他畅通无阻地直入主厅。
王府下人素来惧怕闻飒,说他虽是周孺人的陪嫁侍卫,可那身如地府爬上来的杀气却是极其碜人。闻飒一脚踹开房门,将赵芝仪半请半逼的带到明宣阁来,也不说原因,只一句「主子相请」便不再看她。
赵芝宜不禁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看走了眼。
周瑾画一个出身安南侯周氏旁支的嫡女,与楚王其余妾室相比低了不只一星半点,虽说有一个杀意滔天的侍卫是不寻常了些,可也就如此而已,她在楚王府里只是个无权无势的孺人,素来不与其余姬妾争执。
若不是楚王点头,凭周瑾画的身份顶天也就是嫁个地方官子弟。
就连楚王歇於她院落的次数也是寥寥无几,如此一个微不足道的孺人如今却让人将她一个侧妃「请」到明宣阁,阁外还有不少侍卫看守,活像问审。
难道是......不,那人如今远在南疆,音讯全无不说,兴许死期将至。
定了定神,赵芝宜冷哼一声,踏进阁内。
宽敞的明宣阁站了两排刀枪齐全的侍卫,而正中主位上坐着的,竟是赵芝宜印象中惯常伏低做小不与人争的周孺人。
没见到那自带威压的身影让赵芝宜微不可察的松了口气,这才细细端详起主位上的人。
只见周瑾画身着素淡的常服,摇曳的灯火映在她略显苍白瘦削的脸上,让赵芝宜心里那份怀疑越加深重,随之而来是不住的後悔。
自良娣崔若素受孺人夏妍昕蛊惑,害死孺人方柔丹而遭鸩死後,夏妍昕为何也突发急症而死,本该毫无关联的郑媛也一并牵连其中,她早该发现的。
可恨赵芝宜当时还因郑媛的死庆幸过。
早该想到,郑媛一个心思细密的人,与赵芝宜同为侧妃,既然想取她而代之,便不可能让自己沾上夏妍昕这蠢货的死一星半点,又如何会在夏妍昕惨死之後被查出是帮凶呢?
许多细小的不合理处此刻在赵芝宜心中逐渐融合,种种因果都在印证她低估周瑾画的事实。
那大约是她此生犯的最大错误。
「周孺人,你什麽意思?」赵良娣冷声质问,「王爷虽不在府里,可也该是我请妹妹,怎麽反倒是妹妹令人请我呢?」
周瑾画唇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放下茶盏,「闻飒若是有何失礼之处,我代他赔个不是......姐姐请坐。」
闻飒如一道冷风般越过赵芝宜,负手立於周瑾画身後,赵芝宜呼吸一紧,双腿发软,立时就在次位坐下了。
「侧妃请用茶。」
赵芝宜认出上茶的是周瑾画身边的雁棠,她放下茶盏後也退回周瑾画身旁,而赵芝宜因是被闻飒押来的,身边一个侍女都来不及带。
「这不知道的,还以为周妹妹对我图谋不轨。」赵芝宜仍强撑着贵女仪态说道。
周瑾画抬眼看着赵芝宜完美无瑕的举止,如此一个受到世家良好教养的女人,为了王妃之位不惜撺掇夏妍昕害死方柔丹、与太子私通有孕还想方设法让楚王当傻子,甚至给楚王下蛊,一切造孽只为了那天底下女人中最尊贵的位置。
殊不知她将楚王当傻子,才是真傻子。
「我若是只想请姐姐喝茶,何至於夜半三更动用府中侍卫与我俩作伴?」周瑾画笑盈盈的说,桃花眼里却是冰冷的让赵芝宜登时如入冰窖,背脊止不住的发凉。
「我若是有个好歹,赵府不会放过你......韩府也不会放过你。」赵芝宜双拳紧握,「韩妃娘娘虽已玉陨,可我母亲仍是娘娘的嫡亲妹妹,我是王爷的表妹!」
「若是王爷得知这些个不放过我的府邸里还有个东宫,你想......」周瑾画慢悠悠地说道,果然见赵芝宜脸色「唰」的一白,「你是想与我喝喝茶谈谈杂事,抑或是与王爷喝喝茶谈谈太子之事,自己选吧。」
赵芝宜面色一阵青一阵红,胸口不住的起伏,半晌才自牙缝里吐出话来,「你想与我谈什麽?」
「你想做皇后?」周瑾画问了一句。
「......呵。」赵芝宜愣了愣,很快回过神来,瞧着周瑾画讥笑道,「我懂了,我竟真的小瞧了你。」
周瑾画没回答,只挑了挑眉。
「我还道郑媛是心腹大患,却没成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後,你就是那只黄雀。」赵芝宜笑了出来,彷佛在嘲笑自己是多麽眼拙,「你以为,王爷休得了我?」
「那是王爷的抉择。」周瑾画平静道。
「韩妃娘娘的遗愿,便是让我成为楚王正妃,他休不了我!」赵芝宜双眸露出一丝快意,「更何况,他兴许回不来了。」
此话一出,周瑾画看着赵芝宜的目光多了些怜悯。
「王爷回京了。」
「不可能!」赵芝宜无懈可击的神情终於崩解,她近乎是尖叫着起身,「你说谎!」
「王爷此刻大约已经进宫了。」周瑾画依然平缓的道出足以让赵芝宜肝胆俱裂的事实,「并且,王爷下旨肃清王府叛徒,手书一个时辰前便由魏大人送来......他什麽都知道。」
闻飒自怀中抽出一纸手书,其上的楚王印监明晃晃的让赵芝宜浑身不住的颤抖。
「否则你以为当初太子殿下为何会与你巧遇白马寺?又恰好马车损坏,魏谦急事在身不能接你?」周瑾画垂眸,「韩妃娘娘的遗愿想来也不是让王爷蒙羞的,休不休你,我想皇上此刻早有定夺。」
「你......你......」赵芝宜双腿发软,眼前阵阵发黑,她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试图镇定,「我是赵氏嫡女,你要什麽我给你就是......楚王侧妃的位置我可以不要。」
周瑾画微微侧头,面无表情的看着几近崩溃的赵芝宜。
「我知道你有那个能耐......」赵芝宜往前踏了一步,「我什麽都不要,只求你......求你将我送到太子府。」
此时此刻,就连雁棠旁观的眼神都有些掩饰不了的嘲讽。
「晚了。」周瑾画只吐出这两个字,便见魏谦匆匆入阁内。
赵芝宜在看见魏谦那一刻便明白周瑾画说的都是真的,楚王不但没死,还进了宫。
那麽自己苦心谋划的一切......
「皇上口喻,楚王侧妃赵氏,女德有失,赐白绫三尺。」魏谦语落,身後两个宫人立刻上前捉住赵芝宜。
「不!不可能!放开我!」赵芝宜何曾受到此种对待,一贯娴静的面容因恐惧而扭曲,「我是冤枉的!不要......周瑾画,你要什麽我都给你!我全都给你!我不能死!」
「事到如今,我无能为力。」周瑾画拢了拢滑下的披帛,「这是圣旨。」
「我腹中有太子骨肉!谁敢伤我!」
赵芝宜尖叫了一句,紧紧抓着她的宫人一愣,顿时让她顺利挣脱,跌坐在地。
「我怀有太子骨肉二月有余,你们谁敢动我,就是加害皇室血脉!」
一时之间宫人不敢再碰她,魏谦眉头一皱正想再说什麽,却听见宫里传来丧钟之鸣。
一声一声犹如敲在心上,四十五声。
四十五声过後,又敲了二十七声。
皇上驾崩,太子薨逝。
赵芝宜此刻犹如魂魄离体。
钟鸣方歇,便见宫里的纪晁公公戴素而来,身後跟着若干同样装束的宫人,「新帝有旨,请周夫人入宫。」
李泽言终究是事成了。
周瑾画闭了闭眼,长出一口气。
「抓住她。」魏谦立即下令,原本手足无措的宫人登时一人一边死死捉着赵芝宜,她已目眦欲裂,失去理智的喊叫。
「你得意了周瑾画!我求而不得的你全都有了!你这个毒妇!你会後悔的!」赵芝宜状似疯癫,捧着白绫的宫人手脚俐落的将布料缠在她脖子上。
周瑾画睁开眼,眸里清明无比,寂静无波,「你求的非我所求,所以......」她睨了眼赵芝宜,「你放心,我不後悔。」
魏谦与纪晁公公领着周瑾画离开明宣阁,留下惨叫不止的赵芝宜。
李泽言派了小轿来接周瑾画,可一路上浓重的血腥味仍瞒不了她得知方才是经过了什麽样的血战。
作为自始至终都明白周瑾画一切作为的雁棠看着她略显苍白却丝毫瞧不出喜悦的神色,犹豫了会仍是开口,「师姐,待入宫安顿後,我替你去寻解蛊方子可好?」
闻言周瑾画侧头,看着雁棠担忧的样子,忽然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师姊一心想为兰师叔和师兄报仇雪恨,可如今您与王爷的约定已然完成,自此之後便再无湘南翦族......可我、我舍不得师姐......」雁棠说着说着便哽咽起来,「眠栀为了您至今还未痊癒,甚至门主与世子夫人还挂念着您......」
听着雁棠提起一个个熟悉的人,周瑾画平静的思绪不禁动摇。
「还有王爷。」雁棠低语,「王爷嘴上不说,可我与眠栀都看在眼里,他是在乎您的。」
李泽言啊......周瑾画想起他离开前一日,异常认真的说他必定会履行约定,让她千万要在府里等他回来,就连远赴南疆也是一月数封信件,简述他到了哪见了什麽。
当时她还道是他怕事态有变,就连回京後也立刻让魏谦来报信。
现下想来,她才略略明白为何每封信他都要再三强调等他,还强硬的让她回信。
她有多想玉石俱焚,李泽言就有多怕她离他而去。
周瑾画失笑,点点头,「好。」
雁棠忍不住喜极而泣。
进了宫里,周瑾画下了小轿,抬头瞧见眼前「坤宁宫」三个字脚步便顿住了。
自古以来,坤宁宫乃是皇后寝宫。
魏谦微微一笑,「周夫人,请稍做梳洗。陛下前头事了便亲自来见您。」
她真真是从没瞧清李泽言的心思。
周瑾画对他要说毫无感情那是假的,可她自师父与师兄故去後便大受打击,整个人犹如堕入黑暗似的再少有生气,便始终下意识的与李泽言保持距离。
他是皇子,将来很有可能为君,若是一不小心沉溺於情爱,周瑾画怕自己承受不了再一次的打击。
「陛下特意吩咐让周夫人入住坤宁宫,并说他绝不会辜负夫人您。」纪晁一边扶着她进宫里主殿,一边说道,「周夫人便安心歇息,陛下那儿还有事,奴才告退。」
「谢公公。」雁棠欢天喜地的谢过纪晁公公,便赶紧吩咐宫女准备一应事宜。
宫女深知如今这位极有可能是未来的皇后,便也不敢怠慢,服侍着周瑾画沐浴过後换上一袭轻便的湘妃色绣金丝海棠纹宫装。
华贵的宫装将周瑾画向来掩在素淡服饰下的艳色毫无保留的显现,就连看惯宫中美人的宫女们也在心中赞叹。
刺骨的寒冷却自指尖毫无预兆的泛起。
周瑾画呼吸一滞,随後神色如常,待到宫女梳妆完毕,她摒退了所有人让雁棠留下。
只一个眼神雁棠便明白,周瑾画那要命的寒蛊将要发作,立马转身去备汤药。
不过须臾之间的功夫,周瑾画已觉四肢如遭冰雪侵袭,白里泛青的指尖甚至结出一层薄霜,她浑身僵硬的立在原地,唇边不禁苦笑。
天意弄人啊弄人......
每回寒蛊发作是一回猛烈过一回,起初靠着她习过武的体魄尚能撑过,怎奈寒蛊发作即伤身,再强健的体质也耗不起,後几回已经需要靠汤药强行渡过。
但汤药也渐渐失去效用时,周瑾画便心知她时日无多了。
此次寒蛊发作速度极快,不过一两刻钟她便再也站不住,就连倒在榻上也感觉不到痛,她心里一沉,暗道造化弄人。
「师姐!」
隐隐约约的,周瑾画听见雁棠惊叫,紧接着嘴里被灌入苦涩的汤药。
可周瑾画冷得连汤药该让她发热的感受都没有,雁棠敏锐的察觉汤药没有用,立刻又奔出殿。
躺在榻上的周瑾画模模糊糊的能听见殿外慌乱的宫女四处奔走,渐渐的她不但开始听不清,连双目也开始发黑。
「兰倏!兰倏!」
李泽言气急败坏的声音毫无阻碍的传进周瑾画耳里,她还是头一次听见李泽言如此慌张的喊她。
「传太医!」李泽言抱着面如金纸的周瑾画,心里是前所未有的恐惧与紧张,「倏儿!倏儿......你不会有事,我会救你,你不能走,没有我允许你不能离开。」
周瑾画想抬起手来抱抱她,却悲哀的发现她连自己的手都毫无知觉,本该心如死灰的自己面对李泽言是止不住的愧疚。
早该明白那晚李泽言吻她并非只是酒醉,他如此想方设法的让她活着,若不是心里有情何至於此,可她却是临死之际才悟出来。
太医被半架半请的带进殿里,只消望一眼李泽言怀中脸色灰白的周瑾画,便知是回天乏术,「陛下,夫人......臣已辨不出夫人脉象,还请陛下节哀。」
「......都退下。」李泽言双眸通红,冷冷下令,「退下!」
魏谦不发一语,拉着泪流满面的雁棠与众人一同退出殿内,寝殿又恢复寂静。
「倏儿......倏儿......」
锐安元年,潜邸周氏病故,帝追封永靖仁皇后,破格为后戴孝三年,下旨后位永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