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許君來日方長 — 前塵往事

正文 許君來日方長 — 前塵往事

盛夏午後,周府素宁堂内门窗紧闭,天还大亮,屋内却燃着烛火,烧着炭盆,一旁的丫鬟们各个额头冒汗,床榻的人却紧裹锦被,不住轻颤。

夏妍昉知道自己就快死了。

病了这麽久,也该到头了。

「夫人,该喝药了。」贴身大丫鬟山茶端着一碗汤药走到床畔,腾出一手来想扶起夏妍昉,却见她摆了摆手。

「侯爷呢?」长期卧病在床,每日说话不过四五句,夏妍昉此刻的声音喑哑难听,明明是二十七、八岁的少妇,声音竟似四、五十岁的老妪。

「侯爷他……」山茶轻咬下唇,没忍心说出来。

一旁的扶桑没忍住,忿忿道:「侯爷又在那贱人那了,也不知她什麽手段,竟哄得侯爷这般不顾夫人面子——」

「扶桑!你少说两句!」芍药打断扶桑的话,上前到夏妍昉面前,柔声问:「夫人可是要见侯爷?奴婢去请侯爷来可好?」

夏妍昉怔楞颔首,目送芍药出去。

都是将死之人了,对他,恨也好,爱也罢,她不过是想再见他一面,以提醒自己这一生的错付。

夏妍昉闭上眼,内心思索着这些年来朝堂上、夏家及她身旁亲友的种种事件与变化,斟酌着见他时当说些什麽——

「不好了!夫人!芍药姐姐她……」一个小丫头跌跌撞撞地奔进来,打断夏妍昉的思绪,哭得甚是凄惨.「芍药姐姐冲撞了梁姨娘,侯爷命人将她、将她打杀了!」

山茶手中的汤药碗摔落在地,发出刺耳的声音,与此同时,夏妍昉等待许久的男人大步入内,在她面前一段距离处站定,扫了眼前来通风报信的小丫头,不屑勾唇,扬声唤道:「把这丫头拖下去,打死。」

夏妍昉想阻止,可周家暗卫速度极快,小丫头的求饶声瞬间消失在屋外。她颤抖着身子,难以置信的望着面前这个始终温文儒雅的男人,分明是看了十来年的面容,此刻却显得异常陌生。

周棋洋只瞥她一眼就别过头,眸中嫌恶赤裸,深深刺痛夏妍昉的眼。

「有事快说,我还忙着呢。」

夏妍昉望着他这模样,一时只觉肝肠俱断,浑身都疼。

「周棋洋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你忘了你在我祖父母面前发过的誓言吗?你忘了你对我父亲许下的诺言吗?当初你上门求娶我,话里话外全是对我的看重,我助你袭爵,甚至不惜惹怒我亲姨母,赶走我的亲表哥,可你是怎麽对我的?你可对得起你的誓言、你的诺言?」夏妍昉挣扎着下了床,一把抓住周棋洋的衣袖。

「你闭嘴!」周棋洋大怒,甩开她的手,任凭她跌落在地也无动於衷,眼里是满满的厌烦。「你问我是否对得起誓言与诺言,我倒想问问你,当初那个单纯良善的小姑娘去哪了?你嫁予我多年,我可曾因你无所出而怪过你一句?你倒好,心思竟这般恶毒,将我房内一干妾室下药使她们不孕不说,好不容易雅娴有了身孕,你却害得她小产,那可是个成型的男胎啊!夏妍昉你好狠的心,你自己无所出,还想要害得我周家绝子绝孙吗!你难道就有脸面对夏老太爷他们吗?」

夏妍昉怔愣望地,片刻忽而轻笑出声。

她终於明白出嫁前,哥哥他们那些话的意思,可笑她竟是这般愚蠢,临到死前才终於看得明白。

她为什麽会没有孩子?她没有孩子还不是拜他那个好姨娘所赐?否则她好好的怎会无故落胎致使再无法有孕?她只道周棋洋一碰上那个梁雅娴便犯蠢,没想竟连这般颠倒黑白的话他都说得出口!

夏妍昉猛地抬头看他,眸中尽是恨意。

「周棋洋,我自十七岁嫁於你,替你操持家业、助你坐上爵位,临到死前,我敢指天说一句,我夏妍昉此生从未做过对不起自己或你的事情,你所说的那些事我从未做过,你也别想要我认下,可周棋洋,你可敢当着老天的面,说上一句你从未对不起我!你可敢指天说一句,你从未负过我!」

周棋洋冷笑一声,实在无心继续与她纠缠,他不屑的又看了她一眼,丢下一句「疯子」,断然拂袖离去。

他走得很快,一下便消失在门後,夏妍昉强撑身子的力气顿失,整个人瘫倒在地。

「姑娘!」山茶和扶桑上前扶起她,那句「夫人」到底是唤不出口了,她们姑娘何曾受过这样的屈辱。

扶桑咬着牙,眼中又痛又恨,「侯爷他……他不是人!」

这回,谁也没有阻止她的心直口快。

夏妍昉怜惜的望着眼前的两个丫头,想起枉死的芍药,心下又是一疼。

藉着她们的搀扶,她起身回到床榻旁,自枕下摸索出两封信,一封递给山茶,一封递给扶桑。

「山茶,你现在即刻进宫。」她褪下手中的玉镯,将之交与山茶手中,「你拿着这个,会有人接应你,带你到圣上面前,记住,这信一定要交到圣上手中,绝对不可以借他人之手,你可明白?」

山茶见夏妍昉一脸的严肃,谨慎颔首,将信和玉镯收了起来。

「你到白府去一趟,把这给白三,然後告诉他……」夏妍昉抿了抿唇,後又长长吐出一口气,摇摇头,笑了,「算了,事已至此,还能说什麽?」

扶桑顺从的收下信,一双眼哭得红肿。

「去的时候顺便叫那人也回去。你带着他回去,想必白三不会为难他。」

「姑娘,那你呢?」听夏妍昉一副交代後事的语气,两人心理一阵难受,上前握紧夏妍昉的手。

「我?」夏妍昉微微一笑,藉着两人的搀扶缓步至妆奁前落坐,抽手看向她们,「我在这里等你们回来。」

「可——」

扶桑还想再说,夏妍昉却出声堵了她的话,「听话,我不会有事的。」

咬了咬下唇,扶桑与山茶对视一眼,恭敬的给夏妍昉行了个全礼,郑重其事道:「必不付姑娘所托。」

夏妍昉满意得笑了,点点头,冲她们摆摆手,「小心点,别被发现了。」

「是。」两人应声後,三步一回头的向外走去。她们总有预感,这是最後一次见夏妍昉了,她们想留下来陪她,可她们知道,各自手中的信定是十分重要,她们必须送到皇上及白三公子手中,也许,她们能来得及回来陪夏妍昉走最後一程。这般想着,两人加快脚步,熟门熟路的避开他人,从角门溜出去。

见她们二人都走了,夏妍昉把屋内其他小丫鬟都赶出去,独自坐在妆奁前,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发楞。

指尖轻抚过自己苍白的脸,她苦涩一笑。

难怪周棋洋後来老是厌恶的望着自己,他自幼就喜爱生得好看的人,若非自己好看,他也不可能娶了自己,没想到不过几年时间,自己就成这副难看的样子。

也罢。

她起身将门上锁,行至桌前倒了杯茶,将藏於袖中的药包打开,撒入药粉,轻轻摇了摇,直至药粉融解於水。

望着手中的茶盎,夏妍昉神情有些恍惚。

她从小就喜欢周棋洋,即使知道姨母并不待见这个原配生的儿子,她还是喜欢他。幼年时,她最喜欢与大伯母一同前往周府,她总有各种理由能偷溜去找周棋洋,而周棋洋无论当时是不是在忙,总会放下手边的事物,好脾气的笑着陪她。

十五岁的时候,她头一次告诉兄长她想嫁给周棋洋,兄长皱着眉头犹豫了许久,不喜道人是非的他才憋出一句「他非良配」。她不信,只以为哥哥不喜欢这个从小就优秀的表哥,那天,她气呼呼的走了。

後来有次,兄长带她到楚王府陪乐宁长公主,趁着气氛正好,她提起勇气求到李泽言面前,让他帮帮她,兄长当时气急败坏的摀了她的嘴,她却只是睁大双眼等着李泽言的答覆。

她记得当时李泽言少有表情的面容上神情复杂,没说帮不帮,只问她喜欢他什麽,她想都没想便道:他对我好。

一直在旁静静听着他们对话的许墨,反问她一句:「那你觉得他喜欢你什麽?」,她望着他平静的眼神,笑了,「脸呀」,当时她这麽说。

最後,她找上白起,她一边喊着「白小飞我有喜欢的人了」一边闯进他的书房,然後看到白小飞不知为何从椅子上跌下来,一脸呆傻的望着她。她叹口气地扶起他,同时告诉他她想嫁给周棋洋,不知为何白小飞当时脸都白了,可他没有反驳她,他一向顺从她,但他到底说了些什麽,她其实也想不起来了。

两年的时间里,他们或明或暗的告诉过夏妍昉他非良配,可她吵着闹着非要嫁给他不可,她当时怎麽就瞎了眼的那般喜欢他呢?

苦涩一笑,她将杯中掺了药的茶一饮而尽,後又将灯油洒在自身周围的地板上,拿来蜡烛,点燃火光。

火在她的四周燃起,将她吞噬在内。

随之而来的是吞入腹中的毒药发作,她全身无力,瘫软在地,胸口狠狠一痛,血腥上涌,她张嘴吐出一口黑血,而後再无力动弹。

火舌咬上她的身躯,她却丝毫感受不到痛。

过往种种在她脑中跑马似的掠过。

她以为她会想起与周棋洋有关的种种,脑海浮现的却是与之无关然於她而言至死重要的至亲至爱之人。

她想起那个聪慧温柔,待她仿若亲姐的兰倏,在天下大定那日却因蛊毒而死,致使本就性格淡漠的新帝自那日後再无笑容;想起那个善良可爱、天真活泼的小公主,苦追许墨不得而远嫁吐蕃,最後却死在吐蕃人手里,於是那个运筹帷幄、温文尔雅的许墨,在小十一死後替君灭吐蕃後自缢於吐蕃王宫;也想起出使西域各部却葬身大漠的哥哥与表哥,还有……还有……

那个将她放在心尖上,她却从未看进眼里的白小飞。

记忆中,白起仍是那样小的一个少年,第一次见面时就因为打输她而哭泣,那时候她想,白大将军怎麽会有这麽弱的儿子呢?没成想长大後,他成了战场上人人闻风丧胆的将军白起,一把长枪舞得虎虎生风,他分明武艺精湛、武功高强,最後却战死沙场,至死都未给自己留个後,就那般孤零零地死去。

然後现在,轮到她了。

夏妍昉闭上双眼,缓缓吐出最後一口气。

锐安元年,天下大定,定华帝潜邸旧人周氏毒发身亡,帝追封周氏为永靖仁皇後。

锐安二年,孟冬,乐宁长公主薨,消息传回大华,定华帝大怒,丞相自请上阵讨伐吐蕃,帝准奏。

锐安五年,吐蕃亡国,此役历时三年之久,丞相称有愧帝之所讬,自缢於吐蕃王宫。

锐安六年,皇商夏家家主奉旨前往西域各部,同年季秋,西域各部出兵反抗大华,夏家家主殁於西域。

锐安七年,白起大将军自请上阵,率白家军前往西域讨伐各部族。

锐安九年,白大将军平定西域各部,同年仲夏,白大将军於回朝途中毒发而亡。

锐安十年,仲夏,安南侯夫人夏氏殁。

锐安二十二年,定华帝病重,太子李桐监国,三妃日日轮流服侍於病榻前。

锐安二十三年,定华帝驾崩於病榻上。据传,当时定华帝身旁没有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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