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约定那天起了个大早，火速的解决早上的慢跑，从没吸过如此舒畅的空气。
万万没想到她会主动邀请我，而且是到表演厅。
我算准时间出门，到大道上拦了计程车。很快的抵达艺术大学，我张开双手，像要拥抱学校，感谢这一切。
前往表演厅的途中穿过练习室所在的大楼，透过隔音门传来杀气腾腾的乐音，走廊上飘散着冲刺的紧张感，是最近有什麽大赛吗，不免这麽想。
回想她激动拉着手，兴奋的说着自己又能弹钢琴的样子。
不过才是几天前的事，在那之後，就没见过面了。
这样才好，我想着雨坐在琴椅上专注的练琴，思考如何诠释乐谱，这些在过去稀松平常的事，如今也终於回归正轨。
因为每次的碰面都弥足珍贵，每个瞬间都无可取代。
所以，跟她在一起时心底总是暖暖的。
我看着智能机屏幕上显示的地图，终於找到目的地之後，脚步不由自主的加快。
我能听到了，雨的钢琴。
实在等的太苦了，我不时掐着脸颊确认这不是梦，耳畔响着心跳声，不禁按住胃部。
我推开厚重的门，明亮的灯光照着舞台，黑色钢琴座落於上，却不见她的身影。
有些旁徨的往前，即便是中小型的场地，可空无一人还是显得宽阔。
我在前排能与表演者平视的位置坐下，随即意识到这该是一场正式的音乐会。於是，用力的鼓掌，顿时，掌声传遍整个观众席。
从舞台侧翼，雨翩翩现身。
见到我之後，有些害臊的对我微笑。
记不得上次坐在音乐厅欣赏钢琴演奏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她调整琴椅後，落坐後闭眼片刻，我一直在想，这是钢琴家思考曲子，进入乐谱前的必要前置作业，类似仪式之类的。
双手伸向琴健，随即奏出美丽音阶。
一开头就是华丽开场，清楚响着彷若钟声的清脆乐音。犀利而顺畅的滑奏，带点新奇却也色彩饱满。
无论从远由近，宛如钢琴本身恣意鸣响。
我虽然不如挚友那样会在每次演奏前尽可能先听过一遍，更不是对乐曲有深刻的认识，说实话就是大外行。
不过，我想，这听来有些自负，我认为自己能听懂雨的琴音。
断断续续的乐音充满难以言喻的欢愉，不似任何人的演奏风格。
看着雨弹琴，只有「享受」二字。她弹琴的姿态满溢着安心感，即便是在比赛里，都能放心委身於她的演奏，听久了，便不再在意什麽半决赛、决赛之类让人提心吊胆的赛制。
只是放松身心沉浸在她的乐音中、呼吸着音乐。
逐渐跃动起来，充满紧张感的震音划破黑暗，快速音群、复杂的和弦展现她的超凡技巧，却不见一丝她为指法所苦的表情。
并非赤裸裸的呈现，每一个乐音都像精心镶在宝石盒上的碎钻，如此精致、细腻。
铿锵有力的尾声。
接着，进入下一首曲子。
这次转换成色彩缤纷的场景。
彷佛能见到少女在偌大的游乐园奔驰，为每件事物都感觉惊奇。
堆满喜悦的笑容，她尽情的放声大笑，在自由的世界里，她轻步跳着。
滑顺流畅的触键，又再次变换。
蔚蓝的海岸，天海一线融合在一起，风景从舞台上迸出，感觉有股力量朝观众席扑面而来。
令人眼睛一亮的表现力，犹如揪着观众的心，引领众人神游的绝妙琴声。
也许，事先听过原曲并没有太大帮助。
她的演奏已经没有既有的印象，别具深意，极富原创性，在每首曲子灌注自己独特的解读，她已经拥有属於雨的音乐。
那是一种不容侵犯的高贵，宛如这是一场属於她的独奏会。
没能一起看的烟火、漫天细雨的大街，我甚至不敢面对转身离你而去，当时的你究竟在想些什麽。
我那时只想着三人一起，丢下你在寒冷的大道，抓住挚友的臂膀。
为了不被这股来自乐音的压力以及不断迸出的音符吹飞，拼命倚靠在坐椅上忍耐着。
低调却别具戏剧张力，高贵的令人心疼，鼓动的高昂感犹如涟漪般扩散，心脏不听使唤地悸动着。
肌肤像被冷冷的雨水抚过，周围瞬间下起七彩斑斓的细雨，阳光温和的透出云层，明亮的照着大地，於是，幼苗像受其呼唤的迫不及待迸出土壤。
从天而降的绚烂旋律与耀眼光芒包覆着整个音乐厅。
双手不由自主伸向天际，想接住倾注而下的光，挺直背脊。
是啊，这世界怎能忘了这麽一位充满天赋的女孩。
闭上眼，嘴角勾勒出弧线。
欢迎回来，雨。
虽然有段时间，终於，你终於重返舞台。
抬起指尖，曲子已经结束，钢琴不再鸣响。
少女抬起头，嫣然一笑，恍若当年震撼乐坛的新星。
正打算要起身，才发现自己已经开始了鼓掌，而且双脚也早已伫立。
她缓缓的行礼，堆起灿烂笑容。
我走上台，虽然没准备鲜花，还是想祝贺她。
正当我双开手臂往她靠近时，她向我伸手。
「咦？」
「对不起。」
掌心向外推出，拒绝我再靠近一步。
怎麽了，有种差点失足要跌倒的错觉，是在担心身上的汗吗？
「谢谢你做的这一切……」
我摇摇头表示不用在意，直到她说出下句话，我怔怔地望着她。
「感谢你，秋。」
我无法置信地往後退了两步才保持住平衡，不敢相信她刚叫唤自己的名字。
「不、不对！」
「秋。」
「别那样叫我！我不是！」
她看我的眼神已然不同，不再有多余的暧昧，彷佛在她眼中映出的我不是我。
「你就是秋。」
心中的堡垒正受到炮火强烈摧残，逐渐崩塌，亡命的恐惧从心底浮现出来。
她上前抓住我的手，我却害怕的想甩开的挣扎。
「秋，冷静听我说！」
「我不是秋！晴，那才是我！」
我不明白发生什麽事了，明明意识清楚的认知，为什麽还是被外表桎梏。
我的确是晴，可这心脏却像反抗似的狂跳。
难道事到如今，你才想着醒过来吗！
不！这是你自己选择舍去的身体！要不是我醒过来，你还在医院昏迷着！
我用手强压着不听使唤的胸口，心脏疯狂抽动，像要撕裂般的难受。
我无法顺利的调整气息，呼吸简直不能再紊乱了。
谁都好，唯独不想被你这麽说。
我哀求似的挤出话：「我……不……是！」
自己都觉得像在狡辩的难堪，手逐渐使不上力，脑中掠过另一个女人的身影。
虹？为什麽她会出现？
我懂了，这是秋的记忆，为什麽现在……
不行，这本应已经与我的意识同步的躯体不受控。
这是我的身体了，该死！双手无力的摆下，任由心脏肆意撞击，滚烫的血液瞬间流淌全身。
她双手搭在我的肩上，直视着我的眼睛。
「听我说，你已经做的够多了，可以了。」
什麽可以了？我们不是要永远在一起吗？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麽感谢你，不过我想晴也能理解。」
理解什麽？我才是……晴。
头昏脑胀的，整个人轻飘飘地彷佛漂浮在半空中。
顿时感觉自己像在身後用细线操纵着身体，只是因为越飞越远，操控就更加困难。
几乎无法再命令四肢动作，唯独意识、听觉与嘴巴还能正常运作。
我死命的巴着这副躯体，能感受到躯体的主人正像排除异物似的想把我驱离出去。
嘴不禁蠢动着，好想咒骂这样的必然。可面对心爱的人，我又怎能说出伤害她的话。
脑中掠过挚友的脸庞，不是早上起来看到的那张脸，而是同为学生的青涩脸孔。
我想，正常人早就怒不可遏，再更早以前就会反扑，抢回自己的身体。
可你呢，却给了我过多的时间，太长了，多到太过幸福。
於是，我起了贪念。
我想占据这副身体度过一辈子。
我想完成约定，和雨一生在一起。
『不是吧？你的愿望不是这样的吧？』
秋？是你吗？
什麽不是这样的愿望，不是这样，那又是怎样的愿望？
顿时，感觉太阳穴有一股被拍打的灼热感，胸口传来沉钝的痛楚，这是一直不愿面对的事。
涌起想哭的冲动，眼睛乾涩刺痛、渗出泪水。奋力组织话语。
啊啊，我想起来了。
「雨……你幸福吗？」
她看我的眼神再没有那类似爱意的闪烁，而是坚定的想传达意志。她深吸了口气，回答。
「我曾经很幸福，当我弹琴时，那个人会兴奋的拍手，虽然我知道他完全听不懂曲子的意涵，但仍会为我堆起满面笑容，比我本人还高兴。他其实很笨拙，对猫过敏，努力装没事的样子很好笑。比起自己，他总是先想到别人，就算被我责备这点，他还是坚持不改，简直是固执。当我说秋的坏话时，他比任何人都还生气，对他来说，秋是一辈子的朋友，我讨厌只比我早认识晴的你，因为能早一步得到他的倾心，我是个爱吃醋的女朋友，决不是因为晴会吸引很多女孩，而是因为我很爱他的一切，想占有他的全部。」
她看向远方，半空中什麽也没有，但在她眼中又映出了什麽。
「我也怨恨从我身边夺走他的这个世界。但仔细想想，我已经从晴那里得到太多，也许世界只是忌妒我，无法容忍一个人类能拥有这麽多，能够这麽幸福。」
她感叹地勾勒嘴角上的美丽弧线，眼里似乎噙着泪水，闪着光。
「跟晴的相处实在是太舒适了，我常常觉得自己是在作梦，一切都像幻想那样完美，我们是这麽契合，我坚信一生只有晴，不可能有他以外会适合我的人了。」
我的心一再受到重挫，感觉一切都被粉碎的破灭殆尽。
「我很感谢秋这段时间的陪伴，我度过了许久没有的生活，稍稍回想起以前的日子，可越深入，我就越能体认到现实。」
我求你别再说下去了，在心中强烈的祈望，却只能呆呆地望着她，等待世界的灭亡。
「秋，晴死了，他在那场大火里，燃尽了生命。」
「不，不对！我就在这啊。」
她摇摇头，眼神不再像之前，没有任何一点情愫，变得柔和，一种陌生的温和使我焦躁。
胸口一阵窒闷，同时感到剧烈的头痛，胃部泛起作呕的感觉。
「你不是晴。」
她看着我的眼睛，无情的给出重重一击。
「晴，已经死了。」
我感觉到某种维持内心和谐的线被扯断了，再也无法回复。
「啊啊啊啊啊！不，晴还活着，就在这里！那你该如何说明我的这层意识，只有我跟你才知道的事，为什麽秋会知道。我不是秋！」
「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在我眼前的人绝不是晴。」
「我……」
「谢谢你，为我做的这一切。」
「这是什麽意思，为什麽用那种陌生的口吻，我们之间不该是这样吧？」
「秋，晴他不在了。你也是时候该面对了。」
「我不懂，该面对什麽？」
「你有曾去过一次他的坟吗，一次都没有吧，也没出席葬礼。」
「别说了！」
「你，」我双手像是要掐住她似的抓着她的肩膀，却没办法阻止她明亮眼珠里的坚毅。「从没承认过晴的死，对吧？」
我倒吸一口气，她的话冲击内心，像把维持平衡内心的钟摆用鎚子打碎那样的震撼。
「接受吧，秋。这个世界，晴已经不存在了。」
原本被填满的破洞被她轻易的再次打碎，彷佛一切都是无用的白费。
「住嘴，我求你。」
「晴他肯定希望秋好好的活着，你不是他，也不可能成为他。」
「拜托别再说下去了，我……」
「我知道秋就在那里，在这段时间我也因为跟你的相处，才慢慢接受这一切，现在，是时候轮到秋了。」
她转过视线，朝着本应无人的出口望去：「是吧？」
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她哭肿的表情早已看过数回。
「秋──！」
她大喊着，声音环绕整个表演厅，强烈的传进耳中。
「我就在这里！秋！快回来！」
任由眼泪飞溅，豆大的泪珠晶莹发光，透着她的情感。
「秋！快回来！」
「这不是有等着你的人吗，晴肯定也会很开心的。」
她踩着不稳的步伐，却没有一丝倾倒的意象，就像踏着内心的阶梯一步步走来，必然且直接的，闯进心房。
她双手环抱，在我的怀里哭喊，叫着心仪男人的名字。
「秋！秋！秋！」
世界从脚底逐渐崩解，眼前的焦点变得模糊，听得到强烈的耳鸣。
再也没有灼烧的疼痛，黑暗袭来，却可恨的舒适，我想，是时候了。
『再见了，世界。』
那最後一条连接我和躯体的线，断了，再也无法连结。
睁开眼皮，我感到什麽东西从身体里被抽离的释放，觉得轻松的同时有些空虚。
我想，也许那是晴。他曾存在过这副身躯，而就在刚刚，他走了。
「秋──！」
她喊着，脑中突然掠过一幕幕她叫着我的名字的片段。
冰冷的身体轴心，就像点火似地渐渐发热。
她的体温热的惊人，我像是被一团火球包裹着，却不可思议的没有一丝不适，於是，我紧紧拥抱这股炙热。
一切，熟悉的可怕。有种重新活起来的感觉。
直到体力耗尽，整个空间都只能听到虹毫无保留流露的真情。
晴，你在哪？
我望向半空，刚才的意识已脱离这副躯体，有些莫名的记忆片段跟着消散，离去到再也无法触及的彼端。
我想像着那场大火，原来，早就烧尽了构成「晴」的全部。
啊啊，晴，你真的死了。
我顺着怀中女人的发丝，淡淡的芳香嗅得鼻子有点痒，是什麽叫不出名的花香。
是吗？我在这个世界里再也寻不到你的踪迹了吗？
连「再见」两个字都不留给我说吗？我跟你可是从小的挚友不是吗？
交了女朋友就不顾朋友了吗？你可真是坏心啊，还好意思叫我找到自己的幸福？
我望向雨，可以更加深刻确信晴已逝去的真实。
「我曾经很幸福，因为晴在身边。现在我很幸运，因为有秋的帮助，让我想起曾经的恋人。未来，我会幸福，这是我该做的。」
「是吗……会幸福啊。」
你听到了吗？晴。
再也无法压抑情绪，泪水不断涌出。鼻子一阵酸麻，我低下头任由眼泪滴落，我想要忍住，却无法遏止喉咙发出的哽咽。
『唯独这个女孩，请让她幸福。』
这是你最後的愿望，浑蛋，别把这麽沉重的任务交付给挚友好吗？
「她说她会幸福啊，你这家伙听到没啊！」
我向什麽都没有的虚空大喊，却相信身在彼端的你会听见，怎麽样，这是对你的复仇，我想像你懊恼的表情，就由不得嘴角颤抖。
我觉得自己第一次赢过你，也是最後一次，我成功做到你无法做到的事。
我看着雨，她露出欣慰的微笑，彷佛跟我一起见证我们生命当中重要的男人──他已经离我们而去。
而我们，会把与你的回忆珍藏，继续，不管什麽模样，就算爬在地上挣扎也要努力地活下去。
再见了，我的挚友。
再见了，我曾经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