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不是說愛就能愛 — II.是不是很可憐-3-

正文 不是說愛就能愛 — II.是不是很可憐-3-

推着一车教材刚离开教室不远,几个女学生迎面跑来,我以为他们要问饰品制作的问题……

「老师,你跟陆藏很熟吗?」

「嗯?」我一头雾水。

「他是女老师杀手喔!你要小心一点。」

「女老师杀手?」这是什麽奇怪的称号。

「学校的女老师都对他很好,还会给他一堆特权。」

「你看他那副嘴脸,不知道在嚣张什麽!」

「说不定有女老师包养他,呵呵呵。」

女学生开玩笑的字句让我觉得很不妙。

「你们讨厌陆藏吗?」我好奇探问。

「还好啦,作业很难的时候他会教同学。」

「或是直接帮我们做好。」

「对!拿去交作业成绩都还不错啊!哈哈。」

女同学的话怎麽听都是在利用陆藏的能力……

「我看你是觉得人家长得可爱,故意装不会去拜托他的吧!」

「我才没有!他又不是我的菜!」

「他今天带来的那个体育班同学是还不错……」

女同学打打闹闹地离开了。

我继续推着教材来到停车场,球场有个人影朝我奔过来,我一眼就认出手臂的肌肉线条是李琢,他二话不说帮我把东西都搬上後车箱。

「谢谢喔!」

「老师太客气了。」李琢扬起阳光的微笑:「老师会不会也觉得陆藏讲话没大没小?」

「嗯。」我毫不掩藏地点头。

「而且他还没自觉。」果然是室友,这麽了解他。

「真的……」我不禁好奇探问:「你没因此讨厌他吗?」

至少刚刚听女同学的说法不像是喜欢陆藏,维持表面的友好只因为他特权多、能力好,校园果然是社会的缩影……

「他很爱乾净,所以把我很讨厌的某位学长赶走了,我超级感谢他!因为我跟那个学长已经住了好几个学期,每次都抽到跟他同宿……他卫生习惯超级不好……」难得看到李琢露出嫌恶的表情。

「嗯……但是陆藏是有洁癖吧?」我又想起他嫌弃我的嘴脸。

「还好吧,我东西乱丢他不会介意,就是不能忍受脏跟臭而已。」李琢看起来是真的没有被他为难到。

「……。」难道我真的又脏又臭吗?

「听说他来我们学校,是因为在原本的国中被人欺负,才会自己带着作品到我们学校请求提早入学。」

「你是说,他为了逃离之前的学校才来这里?」

「嗯,不过这件事除了几个老师知道,他好像只跟我说过。」李琢腼腆地抓抓後颈:「他最近好像都在老师的工作室制作晴明的衣服,所以我觉得应该要告诉你这些,他不太懂跟人相处的界线,可是他非常希望来这所学校不要再被人讨厌了。」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关上後车箱。

「老师如果有什麽不满就直接跟他说吧,他不会介意的。」李琢微笑和煦,我不禁为陆藏感到庆幸,能在新学校交到这样的朋友真是太好了。

放学没多久,陆藏背着书包到我工作室来。

我想起他嫌课程不好玩的事,打算好好探究一下他的想法:「今天上课的时候你说我课程不好玩,对吧?」

「你走心了喔?」他没犹豫地回答。

「你……是对我有什麽不满才在课堂上说那种话吗?」如果他是开玩笑或恶作剧,我真的会掐着他的肩膀问:「孩子啊!你为什麽那麽坏!」

「不是不满,这样说好了……」他想了一阵才又开口:「我只是觉得出社会之後不会有人帮你挑好原石,就算有,他们告诉你这箱是好的,你会什麽都不做就相信吗?」

「当然不会。」我说。

「就是这样啊。」他默默拿出和服布料跟剪刀、架起摄影机:「我只是觉得学校老师为学生做太多了,多到让人以为出社会也会有这种辅助跟资源,我们只要确定自己想做什麽就能顺顺地走向及格、走向成功。」

「你们明明知道现实有多残酷……」他讲得好像那些残酷是我造成的。

「就算现实很残酷,也不是你们这个年纪需要体会的,现在的课程只要能让你们对某些事情产生学习的兴趣就够了吧?」我是这麽认为的。

「太奇怪了吧……在野外小鹿小羊一出生就要面对被吃掉的威胁,这种残酷几乎是自然定律,学校里真的没有吗?」他蹙起眉来:「我真的很讨厌你们把这个世界伪装成和谐单纯,掩饰我们必须提早明白的真相,以为梦想很容易,你们没有在心里嘲笑过我们近乎无知的天真吗?」

「你懂什麽!学生才能享受这种时光。」我身为回不去校园的人,忍不住回他:「你就该好好享受有人庇护、有人支持、有人称赞的时光,难道要我嫌弃你们的无知跟初学者的粗糙?」

「……。」他低头不语,半晌才发出无奈地叹声:「你才不懂……我曾经相信老师善意的称赞,把我的作品都放在IG上,以为创立品牌只要敢开始就会成功,结果……网路世界根本不看你什麽年纪、什麽成绩、什麽理念,东西不够好就是不够好!」

这我认同。

他像是被按到开关,滔滔不绝跟我抱怨起来:「我第一次收到订单的讯息有多开心你知道吗?有多用心想为他们订制小礼服你知道吗?结果都快做好了,他们却说不要了……」

「我不甘心所以跟他们交涉很久,换来的是作品被截图跟淘宝货比价,对话被放在网路社团里公审、取笑……後来社团里有人搜出我的年纪,私讯我不应该这麽小出来做生意,东西没到那种程度不能乱收钱,会被当成诈骗……」

「呵呵……」他冷笑感叹:「啊──!原来我的东西还没到那种程度啊!那为什麽老师要说:『你好棒,这种衣服拿出去卖都很贵耶!要继续加油喔!你的梦想一定会实现。』梦想怎麽可能一定会实现?我他妈相信了!相信了欸!」他双手往桌上一拍,力道不算重却也难掩他的愤怒。

「我那时候还得安慰自己:不能怪你们这些老师,谁叫你们那个年代没有网路盛行,不知道现在的学生开个帐号就能做生意、当直播主、当网美业配赚钱!」他转过头来冷瞪着我。

「嗯……」我竟然无从反驳。

「你要帮学生挑好我没意见啊!但是上课可以不要照稿念吗?不能讲讲你的创业经过吗?不能分享你遇到的险恶吗?」他拿起粉土笔在布料上描绘版型。

「不能吧……我又不是成功人士,有什麽好分享的。」

「为什麽不能?」

「你不懂……我遇到的险恶连我自己都走不出来,所以才逃回校园当老师,躲在这麽和谐友善的环境里,讲台下都是对一切充满希望的眼神,多美好啊!」我扬起无奈的笑。

「我就是不懂才需要你说来听听啊!」

「我不行……」我摇头深深叹息。

记忆里,那些漫天汹涌的负评依旧像跑马灯般闪过我的脑海。

『你的设计真浪费原石,可惜了那麽好的材料。』

『这种冰裂纹不小心敲到就碎了吧!你怎麽敢拿出来卖?』

『该切割掉的部分为什麽留着?一点也不专业。』

『太偷懒了,整个原石加框就卖钱……还不便宜!』

『买过一次,跟照片有落差,实品还好。』

『没有女生想收到这种项链吧?』

还有更多呢……

附图的、没附图的。

同行的、路过看戏的。

我一篇篇解释、一篇篇回覆,以为能被理解、被体谅,最後却引发更加失控的笔战,原来他们没有要理解、没有要体谅。

所有解释都是狡辩,好像只需要我跪下来说声:「对不起,我错了,你们都是对的。」才有可能平息一切?

可是我做不到,也累了。

官方社群被洗到只剩负评,那阵子完全没有订单,我就快要付不起员工的薪水了,趁着存款还撑得住把网路门市员工都遣散了。

在那之後我总是在想,是我错了吗?

是我不该想着创造新的审美标准吗?

矿物原本的样子不就很美了吗?

制作宝石的工法我也是从正规体制课程出来的啊!

没关系……

我想点新的设计吧,符合大众审美的、符合专业制度的……

我想点别的……

我……

我什麽也想不出来了。

直到现在。

「你干嘛哭啦!」他仓皇地找来卫生纸。

「……。」我抹抹脸说不出半句话,说不出十四岁少年经历过的残酷,我其实才刚经历不久甚至还没走出来。

并且,我好像彻底被打倒了。

所以为什麽?

为什麽这个少年也经历过相似的打击,现在却能不分日夜复苏自己的梦?

「欸,别哭了啦……」他看我哭得越发惨烈,无措地说:「不然我道歉……你想怎麽上课就怎麽上啊!都几岁的人了,干嘛管我一个屁孩说什麽?」

「可是……你说得对啊!」我涕泪纵横地抬起头,抓了一把卫生纸擦脸,想让自己镇定一点。

「你觉得我说得对吗?」他竟然开心地笑了:「哈哈!」笑够了才收敛起骄傲,好奇探问:「那你哭什麽?」

「你说得对……我却到这个年纪还不愿意面对现实,以为逃回校园会好一点,我根本没有资格站在讲台上教你们做什麽,我只是个失败者……」我把一坨卫生纸盖在脸上痛哭。

「说真的,在商业上取得成功的人才没空到高中教书呢,你要怎麽界定谁有资格站在讲台上?」他放弃安慰我了,坐在一旁说自己的:「所以不管你在事业上成功或失败,关於我所未知的一切,你只要比我多懂一点就有资格当老师,因为我就是想知道这个年纪还看不到的景色。」

「可是我如果真的告诉你们这些,你们还敢追逐心目中的未来吗?」我拿下湿透的卫生纸团。

「你不觉得早一点讲,我们才知道该准备什麽去面对我们心目中的未来吗?就像登山一样,山顶的风景照片看起来很美,我曾经以为什麽都不用带就能像散步一样走上去,如果带着那种天真登山会死掉吧……」

「也是。」我无奈地笑了。

沉默了许久,我的情绪才平复下来。

「所以你这种弱鸡去登山过?」我好奇地问。

「我国小曾经因为想去山顶看风景,搭计程车来到山脚下,看见登山客大包小包,所以好奇地问了一个大叔,大叔跟我解释那些装备的用途、登山会遇到什麽危险……然後,我就搭车回家了。」

「哈哈……」

「笑屁笑?」他瞪了我一眼。

「为什麽不挑战看看?」

「那时候他们身上背的包包快要跟我差不多高了,挑战个屁?」他低下头来:「有些事情的确是某个年纪做不到的,但是也得让我知道为什麽做不到,我或许会愿意等,也或许能早点死心。」

「……。」那一刻,我看见他眼里有着超越十四岁的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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