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还没彻底落进来前,费奥多尔就听见了衣料轻声摩擦的声音。
他一时间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醒着还是梦着,只敢偷偷打开一条细缝,像个初生的孩子,眯着眼探索环境。
费奥多尔得来不易的人生,终於鲜活地开始了。
他看见少年正叠好昨日染有斑斑血迹的丧服,简单束好的头发另外再用素色的木簪子固定起,对上他视线的脸面无尘无垢,乾净得不像是正要前去受刑。
敦在稀薄的金色晨光中对费奥多尔浅浅微笑,恍若神临。
「早安啊。」他站起身,半倚靠在门框,回头静静地看着费奥多尔。「有好些了吗?」
费奥多尔没有回答,半蜷曲着身子,躺在地上仰望着他,看似消化了一下这句简单的问候,接着笃定地点点头,比他每次解锁记忆的时候都还要来得乖巧。
他没有卖乖的意思,只是很珍惜每个值得记忆的细节。
「你好奇怪,昨天像个没长大要人爱的孩子,现在却安静得像被我狠狠欺负了一样。」敦轻松打趣道,伸向外的双手被外头的人铐上手铐,没有半分不悦的样子。
「我也觉得我被你欺负了。」费奥多尔沙哑地回答,瞄见少年宽大衣摆下的脚踝也被上了铁链,看样子是迟到了。「可是现在看着你,我才明白,喜欢也没什麽大不了。」
因为我的喜欢仅只是我的喜欢,在我喜欢的人面前是这麽无能为力。
它没法为我喜欢的人洗去罪责,也没法给我力量去扳断那些束缚着他的痛苦。
「别说这种丧气话,把喜欢读成动词的时候可是很美好的。」敦的声音和笑容都快速的离去,最後的话像是费奥多尔的幻觉。「你只是…….刚好错把一个喜欢起来很辛苦的人,当作喜欢的人而已。」
「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本司代表神道教暨道教冥界办事处全体向您致歉。」蓄着山羊胡的优雅老者虽然嘴上这麽说,但还是只有坐在位置上颔首致意而已。「因为我们在证件往来与配送上的疏忽,导致贵客竟然饱受了数日不当的苦楚,实在是万分抱歉。」
费奥多尔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芥川,一点都不觉得眼前的广津柳浪除了年纪和辈分以外,有那里像是可以指使他的上级。
敦被带走不久,一位自称是樋口一叶的金发女子便来到了陀思的牢房,说明广津没有收到他的报到通知,向东正教那边回报,两方确认许久、动员本来就吃紧的人力四处翻找,才终於从芥川那边得知费奥多尔的下落。
听说还是十殿阎罗每位各发了一道令牌,合计十道急令,才让芥川从岗位上暂时退下,来交谊司广津这边写名为道歉函、实为悔过书的文件。
说是他自己写都还太好听了。费奥多尔刚打理好自己走进来前,远远地就瞥见他明明就在喝茶,风衣下摆幻化出一只其实有点可爱的小兽,孜孜矻矻地帮他抄已经预备好的范本。
瞥见有人走来,他应该是促起了眉头,不耐地推开还咬着毛笔、不明白自己怎麽被嫌弃的小兽,脸非常之臭地看起密密麻麻的范本,只差没把「我只是做个样子」写在巴掌大的脸上。
完全没有任何忏悔的意思,大概连做做样子都是上级逼他的。
樋口一见到同伴,便果断地抛下陀思,豪不避嫌地直接抢过芥川面前的道歉函,说了声「前辈请放心交给我」,便拿起毛笔,在广津的面前以狂草飙了起来。
「樋口,写好看点,那是得交给东正教的正式信函。」
「好的!前辈,我需要重写一份吗?」
「不用。」
费奥多尔突然有点不高兴。
并非他们的态度,而是因为心底新生的情绪有所不满。
他在想,那可能是世人口中的怨怼,又或者是嫉妒。
樋口一叶喜欢芥川,而芥川明白这份喜欢。只是,不知道不给出回应的原因究竟是不喜欢、还是不想制造龃龉或伤害,他的不予回应,都让樋口一叶保留这份喜欢,并不明白自己所付出的是不是徒然,只是盲目地坚持下去。
拥有他人的恋慕,却放任这份心意长向没有尽头的彼端,究竟除了伤害和等待以外,能从中获得甚麽呢?
费奥多尔不想细究答案。只知道比起毫不修饰的胆小,这种拥有他人的爱恋却恣意放置对待,更有一种任性妄为的意味,教他不知道是羡慕还是唾弃才好。
广津提供换洗的衣物是比照费奥多尔在东正教时的搭配。不过费奥多尔左右觉得不对劲,烧确实是在他一醒来时就已经褪下,方才也有要求沐浴和烤火,该暖起来的身子却依然顶着一颗过於沉重冷涩的头颅,似乎还有甚麽东西不到位。
还少了一顶防寒帽。
他觉得这里还是太过阴冷。一直以来满不在乎、彷佛沉浸在水里而显得所有刺激都无用的一切神经与触觉,现在因为有了生命,而确切地开始厌恶一切的难受。
「没死都算没事,不是吗。」费奥多尔自认轻快地接受广津的道歉。「非自愿性地怠工了几天呢。希望不会因此带来几天的超钟点或过劳……那麽,我这一季交流的服务单位是哪里?」
许是察觉到了对方自骨子里散发出的阴阳怪气,广津从案头取下一份备妥多时的折匣,递给他後说明:「交流的单位是一开始就决定好的。顾虑到一些观念和习俗上的隔阂、您个人的专业,大人们决定委任您担任枉死城的里胥。」
甚麽东西,我才刚从那里出来……费奥多尔接过折匣,确认里头的锦书、印绶、金印等等身分证明,忍不住多问了虽然已经猜中答案的一句:「这个职位……原本的人哪里去了?」
「在交流的途中,逃了。」广津见他是从金印上的指纹和刮痕判断出来的,赞许且慈爱地盯着他,毫不讳言,像终於找到可以狠狠吐槽自家不长进孙儿的老伯,侃侃而谈:「他说要去体验浮世之乐。证件办完、出关之时杀了回来,当着芥川大人的面,以老夫从没看过的干劲飞速躲过罗生门、冲过奈何桥、强抢孟婆汤,就这麽潇洒地投胎去了。」
「听起来真是件遗憾的事。」
敢情这才是交流的真正目的吧?不要以为日俄战争赢了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跟别人家的地狱要战俘啊。
「老夫和芥川先生比谁都还难过。可惜我等鬼差并不能干涉阳间世过多,得等到他寿终正寝後我们才有办法抓他回来。」
芥川捂住嘴大力地咳了几声,为老前辈的毫不保留表示个人意见。
「抱歉,芥川大人,我下次会谨慎打码,家丑不外扬。」广津收住了嘴,正了正身,倒也有那麽几分威严的样子。「那麽在这里祝您与原里胥的搭档合作愉快。有甚麽问题都可以向他请教——」
费奥多尔感到一阵不好,转头与一旁的芥川龙之介稳稳地对上视线。
「有长眼睛就自己看,我没空手把手教你每件事。」鬼差的语调平静不了多久。「再有问题就杀了你。」
将名字记入临时官牒後,费奥多尔随手将折匣丢到宿舍角落,懒洋洋地推开活动式的木雕窗棂,大把大把的寒气与雾气,便一股脑地灌进原本暖黄的室内。
摇曳的烛火敌不过湿气,可怜兮兮地摇了几下,又被随之而来的浓重鬼气给彻底扼灭。
他凝视着高挂「枉死城」匾额的古老城门。雕花的方桌上放着广津拚了老命背出来的一些关於工作的注意事项。
大意上还是要协助芥川,顶多就是在他给鬼魂们逼供时讯问与纪录……也许上面有更多私下的谈判与协议,但都不是费奥多尔关心的事。
虽然职权小得可怜,但还是有活动和钻空隙的空间。他侧坐在窗框上,沁骨的冷风吹得他不知道是不是幻想出来的心脏「呜咚呜咚」、像颗不稳的陀螺在肋骨间滚动跳跃着。
身体和呼吸是冷的,心跳却有热量的错觉。这是比死後的烛花或业火更接近烫手或疼痛的体验。
在越靠近痛苦的地方搏动,就越能体会生命的实感,以及把握其可贵吧。
费奥多尔遥望模糊的地平线许久後,这才开始翻阅起简单记载了城内人口、主要死因等等的线装清册,为接下来的工作做准备。
酸腐的暗沉血液杂了一点零星的肉沫,溅上费奥多尔的脸颊。
好在他现在有了随身准备好几条手帕的习惯,不然老是回去换衣服或简单洗漱,他还得加班把时数补回来。
「招了就往右边丢,没有的就往左丢。右边的你不用管,会有人来收。」芥川简单地示范,勉强和他解释这里的处置方式。「诚实的枉死鬼可以在城内正常的住宅区生活,和阳间的家人交流并享用其享祀,直到度过他们没有用完的岁数。反之就是在这里挨打,点到了就进牢房。」
「原来如此,真是辛苦了。」费奥多尔由衷地表示同情,他现在能理解那位逃逸的鬼差的心情了。「提问——那要是阳世的亲族有祭祀、可是还是不知道为甚麽还是被认定说谎、被你打得死了好几百次的鬼,属於祂的供品要怎麽处理呢?」
「你在暗示甚麽吗?我不介意再杀你几次。」
「承蒙厚爱,但还是别花时间精力在我身上了吧。」费奥多尔调出另外一份蓝皮书封的清册,翻过书页上好几页新鲜的、朱砂笔画上的x记号,「啊,就是这个......前阵子大概是甚麽节日吧,好多吃的、用的都往这里送过来。我想大概是按姓名籍贯发放来的物资,可是这里并没有叫『泉镜花(IzumiKyouka)』的人呀。」
「你说的那些是供品,分送是樋口负责的事,你不用管。」芥川「哼」了一声,把刚处刑过的鬼往左边扔,鬼爪般的风衣下摆又拉来了下一个。「有些人生性懦弱,供品要是没有家属的阳气沾染的话,属於他们的供品会被其他鬼抢走。写上名字的话保障多些,但还是数在世亲人的名字最为管用,既能够遏止非血脉相连的鬼魂掠夺、又能不伤害到逝者的灵体。」
费奥多尔点头表示受教,按清册调出了供品,出现在手上的、他曾见过类似的女式窄裙便出现在他手上。
他像个拿到新鲜玩具的孩子那样翻了翻,夏日晴空般的纯净蓝色布料滑过他的防寒衣,竟给他一种近似和女子肌肤相亲的微妙。
他还没来得及咀嚼那份感受,就感觉到了芥川龙之介「你是变态吗」的眼神,於是他向被拉来的那只鬼开口,转移同事的注意力:「这是要给泉家的好女的,我没有要霸占的意思喔。」
对方瞪大了那双上紫下金的眼睛看着他,楞神过几秒後像想说甚麽话,便被芥川猛力扯过颈间沉重的铁枷、重重往地面一摔,散漫出来的血液将所有的声音都灌回了体内。
费奥多尔抱着衣服、堪堪避过飞散的尘土与血浆,确认没有任何沾染後,才终於严肃地把供品收好,调出清册和惯用的沾水笔,蹲下来好声好气地朗读上面的纪录,就像他先前在地狱里的日常。
更正,他一直都在地狱里头。无论是甚麽时候。
「好久不见,我想你一定很惊讶,但有时候命运就是这麽不怀好意的存在,敦。」费奥多尔看着他艰难而固执地抬起破碎在内的颈椎,像只被诅咒的娃娃一样,忍不住对他淡淡地笑。「或许你该称之为缘分。可请你相信我,我满怀着一片赤诚以及由衷的感谢,从事一切在你之後的职责。还请你别恨我。」
「中岛敦,大日本帝国公民,生年十四岁零八个月,孤儿出身,年轻的歌舞伎。在一次表演结束後用肉身保护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被酒客们殴打致死,葬於大员的橘园。尚积欠阳世十九年的寿命,截至今日已待在枉死城两年五个月又二十一天。」费奥多尔眯起眼睛,读完上头短短交代完一生的纪录。「好像也没什麽东西有缺了。可你还在这里。」
「你漏念了性别女。」芥川不客气地踩上少年的背,发出了筋骨错位的声响。「可这家伙明明就是男的。」
「那就是资料错了——」
「不会,资料不会错。」芥川坚持。「阴间的谱牒都是在出生後第一次被带至神社或寺庙参拜时确定的,不可能出错。」
「唯一的可能,就是这家伙偷了谁的身分。」芥川一把抓起敦血迹斑斑的长发向後扯,对上那双罕见而溢满怨怒的眼睛。「如果是一开始就骗了诸神的话,那这些年逃过的那些,可不是由我来算来讨就能交代完的。」
「再不招就拔了你的舌头。虽然很恶心,但也不是做不到。」芥川也蹲下身来,还算有耐心地凑近敦嗫嚅着甚麽的嘴边,想探出些除了谩骂以外的词汇来。
我还不知道原来还有这样的……动辄得咎?也难怪芥川左右逼问不出个甚麽来。费奥多尔以食指搓了搓拇指,直想长长叹一口气。
敦所说的「长辈」,用的这种方法,在这里当算是偷鸡摸狗的旁门左道吧。
满十五岁、行冠礼时,那时会再入神社寺庙修订谱牒,向神明告知自己已有承担成年者的觉悟......可敦离那样的年纪差了足足四个月,如果可以把死亡後的年纪加进来,也该十七岁了。
他的生命停止在那样的年纪。这是无法改动的事,而照他这样宁死、甚至死了好几次也不愿意说出这与那位长辈相关的事的态度的话,芥川龙之介就算把他剁成肉酱也问不出甚麽来。
舍身为人啊。看来还得再想想其他办法了。
费奥多尔正无奈地打算抬头望天,却在仰头的瞬间,看见了敦竟有了除了被动挨打以外的反应。
那个柔柔弱弱的精怪,一口把芥川的左耳给咬了下来。
因为临时搭档受伤的关系,费奥多尔在一片混乱中,预估自己有无所事事也不会被指责的机会,於是他就这麽翘班了。
人间、人间。他的脑里响起小调,缓步踏在港都横滨的街头,嘴里含着「Izumi、Izumi」,彷佛自己存在着忘记「Kyouka」的可能,毛躁地像个一蹦一跳的孩子,连呼吸着刺痛的空气都觉得新奇。
我活着呀。这就是活着的感觉呀——他现在终於能够理解澁泽龙彦三不五时向他抱怨过的、浮世和时间的流动感。海风的湿热闷得他有些奇异地搔痒,於是他忍住自己咯咯笑出声的冲动,脱下防寒帽,浮夸地张开双手任空气穿过腰侧,就差没有跌跌撞撞地转圈起来了。
时间不多了。经过无数个看不见他存在的路人後,费奥多尔又恢复了平常的冷静。刚刚那个精怪就像瞬间霸占了他的身体一样,连他也不明白自己为甚麽会那样白痴。
是的。白痴。虽然现在的费奥多尔依然是。
他终於来到了河水难得清澈明亮的河边,传统的洗衣妇们正三三两两地收拾物什、迎着夕阳,踏上城市中某个角落的归途。
锁定其中一个特别娇小、显得脏兮兮的目标後,费奥多尔悠悠地跟在她的身後,兜转进了某个接近贫民窟的茶屋後方,是条勉强能作为落角处的死巷。
灰黄色绑巾的女孩先是将洗好的衣物晾晒在主人家门口,尔後才费力搬开了死巷作为遮掩的木板,接着慢吞吞地缩进那不大的空间里。
月色照在她蓝黑色的头发上。是位稚嫩的好女。
费奥多尔打了个响指,女孩倒抽了一口凉气,警惧地望着出现地毫无声息的男人,压低身子後退的同时,指间似乎还有了金属的反光。
「晚安,IzumiKyouka,泉镜花小姐。」他侧了侧头,将先前从城内摸出来的那套、空色的色无地拎在手上,「我本着善意而来。」
「……」
「不记得这是先前烧给『姐姐』的衣服吗?」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工业化真是太恼人的流行了。「那麽,我看看......请人写上『中岛敦』三个字、缝上去的布条,应该是要扯开领口的这双层布才能翻出来吧——」
「你要干甚麽。」泉镜花防备的姿势仍旧未减。「他已经甚麽人都不欠了。」
费奥多尔笑了笑。「我这阵子能见到他。你攒钱给他烧的东西他一样也没拿到。在给我帮忙前,还有甚麽想知道的吗?」
翘班五个小时、又挨了一串骂後,费奥多尔随手甩着自己从东正教那头带来的手铐,满不在乎地开始巡房。
他不像芥川龙之介那样,本质上还是个挺有耐心的好心人,於是他把几乎把所有的枉死鬼塞在个位数的房间里头,代价就是牢房走到内弥漫着久久不散的、生物独有的臭味。
脓血的酸臭,腐肉的恶心,组织液和毛发的散落......他悠哉地路过一个又一个的牢房,无视各式各样的呻吟、求救和咒骂,专心地找他的目标。
费奥多尔‧米哈洛伊维奇‧杜斯妥也夫斯基向来都是个逢赌必输的人。
然而他还是沉溺在一次又一次的赌局里头。反正赢或输也就是那样子而已。
「不是你......你也不行、也不是你……啊,你或许够格,要和我打个赌吗?」
他难得勤奋地一个一个去看这些奇形怪状的生物,像探索世界和善意的孩童那样,不厌其烦地向他们发出赌约。
内容很简单,就只是「我把房门和枷锁打开,接下来你们来告诉我会发生甚麽事」。
没有筹码也没有奖金,老实说的确很不吸引人。但当费奥多尔在他的几个赌友们点头过後,看见他们还真的推开原本就没有上锁的栏杆、往他也不知道的方向爬行着离开时,不免为之啧啧称奇。
这真是很神奇的事。他被包围在羡慕、忌妒、可望等等与肉慾相关的目光里头。
参与的赌徒要是太多,那麽庄家能体验到的乐趣和收获的层次就会肤浅许多。
最後他在某间有月光穿过的牢房前止步,蹲下身来,和蔼地对五体已被强行扭断、像只蜘蛛般歪曲、全身被涂满奇怪的字符後只能趴在地面的人微笑。
「你呢?你也要和我赌赌看吗?」他完全不碰这位少年。「不过嘛,你也知道你做错了事。和你这样的孩子玩耍的话,要求多一些也不过分吧?」
费奥多尔坐在他的头旁边,向跟许久不见的好友天南地北地聊天。「不过,你依然是我很喜欢的——恩人?嗯,就这麽说吧,敦。但我也见到你其他样子了,还真的挺可怕的。」
敦的眼睛艰难地滚动,一如他们初见面时那样。只是与先前还能扶正自己头颅的余裕不同,目前好像只剩这个地方还能表达自己的意志。
「喔呀喔呀,请别马上拒绝我。虽然我的确是身无分文的穷光蛋,但和我这样一无所有的人豪赌起来的话,可是甚麽代偿都喊得出来的喔。」费奥多尔伸手抹去他後颈上的符文,「我和你妹妹开了另外一场赌局,有意愿替她换得甚麽筹码或改变『定数』吗?」
「……镜、花……」
「嗯嗯,把一只破兔子娃娃当成宝贝、有着深海那样沉稳的发色与死寂双眼的小朋友,在你死後把你的头发剪了不少下来、被遣返回到地国本土,正在横滨给人做帮佣。」
敦试图转动被咒文沉重压制的躯体,关节「喀喀」强力撑起的几毫米似乎撑不了几秒,费奥多尔於是放心笑了出来。
「别急着生气,她已经十三岁了,比你那个时候要会保护自己多了。目前暂且是没事的。」他看着双眼随着情绪、染上不祥猩红的少年,半是好声好气地安抚:「她听到你的事後,希望我能让你有机会离开这里。但光靠我一个人的力量是达不到的。」
「我是异乡人,但我不是神。请相信我为此深感遗憾。」费奥多尔倒数着所剩不多的时间。「但是少女赤诚的爱与殉道的信仰,在我那边是绝对可以获得通融的。」
「我还是很喜欢你,但我想你应该不会乖乖听话......如果你要跟我走的话,顶多也只能和我一起下地狱,而这是你妹妹所不同意的。」他深感遗憾地消除少年身上的咒文,摆了摆手。「泉镜花用她往後余生来和我下注。你的话,你又有甚麽呢?」
阴历七月,俗称的鬼月。据传这个月,地府会敞开通往阳间的大门,允许在阴间受苦的鬼魂们重返人间,进行对阳世的探望与休憩。
「啊咧,虽然正确上来说、是只放出了枉死城内的鬼魂,但鬼差也要跟着过去随机视察,同时不能随便对鬼魂进行拘捕与打骂,对吧?」
芥川龙之介恶狠狠地瞪了费奥多尔一眼,一肚子怒气没处发作:「要不是因为你死老鼠般的好奇心,现在也不会有这样该死的困扰。」
他指的是费奥多尔趁他疗伤时、跑进地牢里头「加班补时数、不小心忘记没有搭档在身边、就被放倒在楼梯口」这件事。
因为这样的疏漏,造成有几只枉死鬼在鬼门开前便逃了出去。
问费奥多尔是哪几个跑了、他也无辜地说哪记得起来,害芥川简直要把地牢炸了般地清查点名,才终於确认了逃犯的身分。
一来二往间,时序却进入了阴七月,就算芥川申请、火速发下的缉拿令已经到手,却也碍於这项几百年前不知道是哪个假好心的定下的铁律,就算现在到人间、又那麽刚好地追踪到那些「逃犯」,他们也只能眼睁睁地放他们在眼前一溜烟窜走。
虽然只是说「不能抓」、没有说「不能跟」,但这也算是枉死城公差们难得的休假,芥川想要调度手下大规模地围堵,恐怕也没多少人会响应。
费奥多尔笑了笑,「这也是他们的机缘吧。还在地牢里头的又不能出来玩,说不定他们真有甚麽需要完成人间事後、才能坦白从宽的理由,你那麽着急也没用不是吗。」
「你他妈笑个屁,等我把他们抓回来,你也跟着死一死好了。」
费奥多尔和他在十字路口分道扬镳,转身往西化商店街的方向去走,兜兜转转就步入了英国居留地界内,再过不久则是欧式的公园内。
因应地域的关系,公园内部的乔木茂密地紧捱,露出修剪整齐的草地,以及出於某种调侃意味而出现的假山。费奥多尔走进了路灯泛着惨澹青色的光晕下,阖眼驻足了一会,这才开口:「目前还顺利吗,敦。」
林木间的矮枝传来了一点波动,穿上崭新振袖的中岛敦,一手小心捧着自己的水袖,一手拨开林叶,狐疑地开口:「……暂且算好吧。我还没见到镜花。」
「我们说好了,在你『嫁』出去、进到某个命格相合的男人的家谱前,你是不能见小镜花、而她也不能见到你的。」费奥多尔提醒他。「她已经动身了。你自己也知道,如果没有成功、又被芥川君抓回去的话,等着你的刑罚,就真的会是拿来把你当女人来羞辱的那种了。」
还能是哪种。敦不禁瑟缩了一下。他也不是不知道,在地狱的某块角落,有个制造怪物的地方。
让某些在死後还在抗逆天理秩序的人,化为不伦不类、却在所有生物眼中皆极为妖异美丽的对象,保有一切知觉和自尊,不断接受各式各样、或是生物或是妖灵粗暴侵犯,必定会结胎、受尽母难,最後不断产下一个又一个可怕生灵、加入前来荼毒自己『母亲』行列的炼狱。
那里连死都不是办法了。在敦的伤势完全好起来前,费奥多尔把他藏在那个深渊旁、远远望了好几天,那样的恐惧仍清晰地回放在他眼前。
可是费奥多尔所提出来的、蛊惑了镜花的办法,是要求镜花为他、向普通仍在阳世的男子徵婚。如果真有这样的好心人、愿意娶敦这样的「鬼妻」进门的话,那麽这位男子就会成为不亚於血亲一般的存在,成为他的家人,并拥有修改他谱牒的能力。
他能够理解镜花义无反顾、接下这个任务的心情……但在敦内心深处,他也觉得这是极没有道理的。
有哪个人相信这样的无稽之谈?甚至愿意做这样的事?他终究不是真正的女子,无法做到寻常鬼妻那样、能够入梦「服侍」丈夫、甚至是在丈夫迎娶阳世的妻子後协助他们抚育後嗣等等的事……
而且,要是因为他的关系,导致「丈夫」无法觅得真爱、或是拥有真正可以陪伴他、给予他温暖的妻子,那又该怎麽办?
对他来说,他只需要在那位男子身边至多十七年就可以了......但那之後呢?一个人能有多少十七年?有谁还会给这样一个曾和鬼物结亲过的人再一次幸福的可能?
敦没法不多虑。这样子的胡闹,牵扯到更无辜的人了。
「但是这是现下唯一的办法,而我们只剩一个月不到的时间。」费奥多尔提醒他。「成功的话到底是好事一桩,失败的话,泉镜花的灵魂我就会收下,而你的话,我再看看能不能带到我那边的地狱里头......虽然好像也都会是差不多的事情在等着,但好歹我们三个人在一起会比较有伴?」
「别再说了,我会出发,完成我份内该做的事。」敦阻止他复述赌约的内容。他不能再让他的事,干扰到镜花的人生,甚或受到其他摧残与痛苦了。「如果有选择的空间的话,请务必放弃我、保护镜花,这是你答应我的、关於和你的赌约的内容。」
「当然。当然。我可是很诚实的。」
费奥多尔目送他打起新制的油伞,一步一步地往市区的方向走远,摸了摸大衣内的信封,无声地笑了起来。
通红的信封里头,放着中岛敦生前唯一的相片,以及出生纪录、一小戳头发和指甲。他往里头塞进了几张钞票,向另外一位当事人所在的陋巷走去。
泉镜花有着必定要完成任务不可的理由。和费奥多尔转述的内容不同,他们的赌约内容,是「失败的话,泉镜花的福分必须拿去给中岛敦抵过、并在死後下狱」。
而中岛敦的意识会被抹消,成为在东正教那边,冰封住的精美藏品。
每个人都有了誓死的觉悟。费奥多尔也一样。
他不知道等着他的会是甚麽,再多也就是他获得的、活着一样的感觉的毁灭,仅此而已吧。
「没有甚麽好怕的喔,费奥多尔。」他把红包的封口折起,透着光看着圣母的遗物。「虽然你逢赌必输这件事。」
也就是没有赢过。仅此而已。
他听人说过,圣人的遗物会带来不可思议的好运,但闻名的传说却仅限於圣子。
不知道其他圣人有没有这样的传说。但希望他的圣母也是。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