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城南旧事 — 第三十章 划清

正文 城南旧事 — 第三十章 划清

正如老吴所说,政治斗争是愈演愈烈。孙瓴也不愿落下个“不积极配合改造”的名声,整装待发准备下乡去。没想到他读了二十几年的书,竟在这般情况下重返学堂。镜清也和他一块儿打包行李。

“我这是去接受再教育,你又凑什么热闹?”

“谁说我是凑热闹的,我这次可是有正经事出门。”

“好啊,什么正经事,说来听听。”

“支持前方建设呀。”

“什么!你好端端的去‘支前’做什么?去什么地方?”

“永安。”

“不许去。”

“我偏去。”

“你!小白眼狼,你是越大越不听话。大白眼狼!这前方苦着呢,你何必跑去受这份罪?”

“这不说你思想落后吧,我去修马路,不正是为了将来的美好生活吗。”

“反正我不准。”孙瓴拉下脸来。

镜清好言劝道“孙大哥,你出去学习这些日子,我一个人呆在家多无趣啊。”

孙瓴一声不吭。

镜清趁热打铁:“再着这是组织上给我的考验,临到头了才说不去,多不好啊。你叫我以后在单位里如何做人。你就体谅体谅我。”

孙瓴为他着想,有些动容,镜清知他吃这套。乘胜追击“我保证,没有下次了。”

“哼,下次你再敢这样先斩后奏,胡作非为,看我怎么收拾你。”

“好好好”镜清做告饶状。

没多少时日,两人就相继出发了,南辕北辙的两条路,从此背道而驰。

那日镜清遇到之人,正是王夏莹,他忙着排演新剧《保家卫国》,说是要净化舞台,为工农兵服务,这不,旧戏该停的都停了,上头说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新的本子,新的班子,新的曲谱,一样样都让人操心。好在,无论是怎样变,他还照唱他的戏,这就什么都没变。

他不是没想过去寻孙瓴,只是他拿什么理由去寻他?见着他说什么才好?这托人打听了一番,才知道人压根就不在城内了。

镜清一路从闽城来永安,路是边走边修,人是越聊越熟。这次支前的,还有发小小吴——吴帷庸同志。日子虽苦,心中却有把火点燃着斗志,再难都不难熬了。

“陈镜清,你可真够白的,天天劳动都晒不黑。”

“李大嫂,哪儿能啊,我晒的都掉皮了,你还拿我打趣。”

“为了大伙儿的好日子,掉些皮算什么,这江山可都是用血肉打下来的,掉你一层皮怎么了?大伙评评理啊。”李大嫂是个爽朗农妇,支前队伍就住在他们村里,周围一众人知道李大嫂是拿这小伙子逗乐呢,都跟着瞎起哄。

“是啊是啊,小陈可真白。”

“可不是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得小媳妇呢。”

镜清像小吴投去求教的目光,小吴叉着腰在边上看热闹,双手一摊,做了个“无能为力”的手势。心了偷着乐,其实镜清哪里算白,闽城城里比他白的大姑娘小伙子多了去了。只是在这一众庄稼汉和被日头晒蔫了的修路工人中,确实是有几分出众。你倒是把人丢到煤堆里去看看?保管谁都显白。

李大嫂又招呼到“福鼎来的队伍里有个夏姑娘倒是也白。”

众人经她一提点,又有了新的由头“对对对,小夏也白。”

“李大嫂不说还不觉着,这一说啊,两人还挺登对的。”

“可不是吗?还有点夫妻相呢。”

镜清只觉得头大如斗,脑乱如麻。这一众相亲怎么不由分说给他配起对来了?赶忙溜开去。

“诶,诶,话还没说完呢怎么人就走了。”李大嫂眼尖嘴利,最先发现镜清开溜,忙道“小吴,你和他最熟,去把他给抓回来。”

“是是。”小吴从树荫下挪出来,寻着镜清刚才走的方向走去。

镜清坐在田埂上歇着。小吴直接走到他身边坐下。两人望着一片绿油油的水田。小吴先开了口:“你说,这像不像环城路外的农田?”

“像。”

“不过要说,哪儿的农田不是这样的呢?”

“也是。”

“……”小吴不说话,镜清也没接话了。

小吴沉不住气,还得是他先开口:“我说,你是不是和孙大哥住久了,被他给传染了啊。”

“什么呀。”镜清不解的看着他。

“惜字如金啊,我倒是头一次知道‘沉默寡言’也是会传染的。”

“胡说什么呢。”

“那你说话呀。”小吴催促。他早就练就了深沉的心思。但与发小相处时,还是难免真性情流露。

“你倒是要我说什么呀。”镜清觉得这人真是胡搅蛮缠,好好的让他说什么。也没个话头。

“那,那你就说说,这么多年你怎么还没娶妻吧。”小吴有一门好心思,一下子就能抓着人的罩门。使的就是“打蛇打七寸”的招数。

“…………”这下镜清倒是彻底的没话说了。这个话题他曾经为自己准备过很充分的答话,就等着有人问起时拿来对付,可是被人这么突然一问,且是自己的至交好友,他就怎么都记不起预备好的说辞了。愣是愣在那里。

两人看日头落到山坡后。

小吴知道他不想说的话,谁都撬不开他的嘴。自己心中早就有了点眉目,以两人的交情,就不去点破,直接抒发己见了:“镜清,你的事,我本不该多说什么。只是你也二十好几的人了,老大不小的,该找一门媳妇了。”

镜清嘴型动了动,要说什么的样子,却没有声音。

“坊巷里有些人,嘴不干不净的。这谣言也不是一两天了。你在孙家帮工多久,这闲话就传了多久,我看,是不会消停的。”

“可是,我没钱娶媳妇啊。”镜清这才木然的回答小吴的头一句话。

“这是新时代了。娶老婆不用再三媒六聘的了。找个好同志,一切从简。把这事快快给操办了。”

“可是,我还欠着孙家的钱啊。”镜清还没从回过神,空着急。

“你从抗战前就在孙家了。算算日子都将近十年了,什么债还不清?又不是签了卖身契,哪能这么欺负人的,再说,你现在有了自己的工作,钱将来慢慢还上就是了。还住在孙宅,就太不合适了。”

“……”镜清没有说话。心中在飞快的盘算着。所有的念头纠结到一块儿,理也理不清。

小吴何等了解他,看他冥顽不灵,索性把话说破,一语点醒梦中人“镜清,现下上头都在惩处‘右倾’分子。孙大哥这家世……你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可是孙老爷也不是坏分子啊。”

“不是坏分子怎么不留下来拥护革命?跑到台湾去?这话在我面前说说就算了,到外头可别乱说。让人听了去,总是不好的。”

镜清觉着小吴有点杯弓蛇影,小题大做。但看他面色严肃,就知不是在说笑。小吴不像小朱,什么都敞开了说去,他心思绵长,让他认真起来嘱咐的事,自然不能等闲视之。他记在了心上。一阵阵夜风吹来,直吹得人心底发寒。早在吴叔提醒他时,他就做过各种各样的打算,也曾猜测过会有这么一天到来,只是真让他“放下”时,他竟然这样舍不得。

两人回去时,已是月正中天。

李大嫂正在收拾碗筷,看两人回来和身边帮忙的小姑娘打趣道:“这倒好,叫你去劝人,一个没回来,另一个也跟着跑了。饭都没吃上吧,我去给你两热几个馒头。等着啊。”

说着李大嫂飞快的掀了帘子跑进厨房,出来时,手里揣着几个地瓜。“唉,你看看你们两个小伙子,该吃饭的时间跑去瞎混,那群饿狼怎么会给你们剩饭啊,早就扫荡一空了。现下好了,除了地瓜,什么也没有,将就着吃吧。”

镜清和小吴坐在桌前分食地瓜,这时厨房的门帘子被从后头掀起。“李大嫂,碗洗好了,东西也收拾干净了。”伴随着声音走出一个少女。

两人不知这屋中还有一人,都不自觉的抬头扫了一眼,又继续埋头苦吃。

“小夏啊,多亏你帮忙,要不然这么多东西,我一个人也不知道忙活到猴年马月啊。”李大嫂话语中夹杂豪爽的笑意。“小陈,小吴,你们两还城里人呢,怎么这么没规矩,看到姑娘家也不道个好。”

小吴看了眼夏姑娘,心中感叹李大嫂好麻利的功夫。下午刚提到这人,晚上就给弄到跟前来了。起身和夏姑娘握手:“夏同志,你好。”

夏姑娘羞红了脸。镜清还在和地瓜皮较劲,小吴坐下,用手肘轻撞了他一下。镜清才起身问好,这一番他才正眼瞧了瞧夏姑娘,十六七的摸样,也不知是羞的还是热的,脸颊都晕红了,手脚也不知往哪摆是好。生的是柳眉大眼,却并不标致,个子不高,身材也算不上苗条,还有两颗小兔牙,顶多一个平平之姿,唯独白皙这一点,倒是所言非虚。

夏姑娘正要伸手与他握,镜清却敬了个礼:“夏同志,你好。”

夏姑娘这手被烫了似的,连忙收了回来。往背后一藏。不自在的回话:“陈队长,你好。”

李大嫂觉着镜清太不近人情,替夏姑娘抱不平“小陈啊,你别这么严肃,现在又不是谈工作。”

镜清和小吴对视了一眼,小吴开口替他挡下话头“哎呦李大嫂,饿都饿的够呛了,你还是让我们安心的吃完这顿饭吧。”

“呸,你们两个饿死鬼投胎。小夏别理他们,我们到屋外说话。走。”

李大嫂一手搭在夏姑娘的肩上半推半就的把人带出去了。小吴意味深长的看了镜清一眼。镜清则大口咬了一块地瓜,味同嚼蜡。南北西东,人人自有不同的角色要扮演。墙里墙外,个人都自有个人的想法。

这后头的日子,李大嫂倒没再刻意安排小夏和镜清见面,两人有次碰着了,夏姑娘正要避让,却听镜清与她说话,大觉稀奇。几次之后,她不避他,他也不拒她。两人倒是能一同干活,连带说说笑笑几句。

李大嫂是过来人,看在眼里,了然于心,知道时机对了,再安排两人相见,两人都答应了。起先还有小吴和其余同志作陪,到后来就是两人独处。渐渐的,有了点形影不离的味道。

夏姑娘的同乡兰花问过她“你喜欢陈队长什么呀?”

“他嘛,人长的清楚精神,还有好工作,还是城里人。还是个队长呢。”

“还是还是,还是什么嘛?听你这口气,还挺中意这个人的嘛。”

“谁说我中意,还不是李大嫂介绍的。怎么也得给几分面子。”

兰花狡黠一笑“既然你不中意,那干脆让给我算了。”

“兰花,你讨厌!”

小吴也曾问过镜清类似的问题。镜清无喜无怒,声音里有一丝掩不住的疲惫“算不上喜欢,只是也不讨厌。就这么着吧。”

别听他说的云淡风轻,小吴却知这几句话在他心中的分量,他准是打定了主意。

稻田蛙声送秋风,闭眼但见云满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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